1.

大赵泰和三年,冬日雪后,欲明未明的卯时,靛蓝色的天幕上犹挂着一轮冷月。

一只银蓝相间的双色纸鸢在朔国天京城外的上空飘飘摇摇,未几从高处一路掉落在城外的荒地里,一个服饰打扮与农夫无异的人从附近的小树林里走出来,拿起纸鸢,瞬间又隐没在小树林中。

紧接着有六只信鸽一路疾飞至大赵汴京城中,大赵军间司主事卫楚廷拿到情报的时候,离飞鸢传书只才过去了三日。

为了防止信鸽在途中被敌方截获,每只信鸽所携带的只有部分军情,唯有凑齐三只信鸽才能获得完整的情报,而六只信鸽携带了两份相同的情报,即便万一有信鸽被截获,消息仍旧能够被送到。

信中用密写水书写的符文只有军间司主事卫楚廷和十三名间者知晓,截获者很难破译得到的情报。

数年前,军间司曾秘密向北方朔国陆续派遣了十三名间者,十三名间者每隔七天向军间司传递在朔国收集到的种种情报,上至宫廷朝堂,下至闾里坊间,无所不有。

十年来,这十三名间者始终尽职尽责地向中原传递详尽而丰富的情报,从未有误。

然而最近半个月皆不见十三间中任何一名间者传情报回京城,卫楚廷早已料到事情有变,但却没想到已惨烈到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密信是潜伏朔国的十三名军间中的一名代号「银月」的间者发来,银月报告说朔国近期在秘密策划军事行动,而大赵遣往朔国都城天京的十三名间者有十二名皆在一夕之间被抓捕杀害。

唯有银月因提前收到有变的消息而逃过一劫,但至今仍被杀手追杀,只得躲藏在暗中,费尽周章才发出密信。

「同袍皆殉国,余何惜此身?誓要追查到底,斩尽奸佞!」

密信上隐隐有血迹,可以想见银月目眦欲裂,泣血而书。

卫楚廷握紧手中的密信,似握着一团火,心中却一片悲凉。十二条血肉之躯,至此全部死难,唯剩下代号,而仅剩下的生间银月,也是前途未卜,性命堪忧。

自第一名间者潜伏朔国开始,迄今已整整十年,期间十三人从未暴露身份,如今几乎全部被害,若非对方的情报部门侦查能力高超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便是大赵朝中有内鬼。

若是因内鬼出卖,此人身份一定十分高贵,如此才能够接触到大赵顶级的军事秘密,而这次十三间身份暴露,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正是后者。

他心里亦明白,十三名间者唯有银月能幸免于难,或许只是巧合与幸运,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正是银月出卖了另外十二名间者,此刻她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继续获取大赵的情报。

只因银月最受卫楚廷的信任,亦是十三间中最后一名被派往朔国的间者,唯有她最有可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另外十二名间者的真实身份。

卫楚廷打开书架上的暗格,拿出了尘封在内已许久的水晶鱼符,这便是当年银月交给他的兵符,见惯了黄金打造的鱼符,还是第一次见以水晶为鱼符。

水晶冰清至洁,凡所鉴照,尽皆清明,他以为起初这水晶鱼儿便昭示了一切。

卫楚廷轻轻将水晶鱼符握在手中,幽凉的触觉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记忆蒙隔的水雾竟似被蓦然拭去,往昔岁月便如潮而来,他恍然觉得自己仍站在边城驿站的檐下,朔风带着雪的清冷扑上面庞,鼻子瞬间冷得发疼。

远处雪落高岗,风吹得旌旗猎猎,她微微一笑,用冻得泛蓝的双手,勉力合手,深深一揖:「这一路雨袖霜华,多谢卫大哥陪伴至此。」

许久,她方才直起身,垂首走过他身边,像是两个世界擦肩而过,刹那间叙别了此生种种。

不经意三年已逝,只如同一个转睫之间。

更漏将阑,卫楚廷走出书房,雪后靛黑的天幕如洗,一颗破军星璀璨夺目。

破军星,悍不畏死,孤军深入,像极了当年的银月。

三年前,正是卫楚廷亲自培训了银月,并将她送往朔国,成为潜伏朔国的大赵十三间者之一。

2.

三年前,大赵泰和元年,二月十七,边关大雪初霁。

朝阳初升,映照着白雪铺盖的群山,反射出一片刺目而绚烂的光辉,谁也看不出那千里雪原之下的破败疮痍和刀痕箭瘢,战火,硝烟与杀戮,都被掩映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

一队兵马在山中迤逦而行,这正是由大赵马军都指挥使卫楚廷率领的五万虎威军。卫楚廷蓦地拉紧了缰绳,胯下的战马昂颈发出一声长嘶,前蹄扬空虚踏两步,打着响鼻,停下了脚步。

他举目远眺,远处山意朦胧,辽阔澄澈的碧落之中,浪涛般的白云漫天席卷,一只红色纸鸢随风高飞,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里显得尤为醒目。

他懂得纸鸢想要传递的情报:合围杀敌。但这情报令他无比震撼,万万不敢相信。

北方朔国与大赵接壤,几十年来一直兵戈不断,但近年来因为朔国国内政局不稳,诸位皇子争嫡,争权夺利战乱未停,加之泰和帝对朔国防范甚严,因此朔国虽对中原常有吞并之心,却自顾不暇,未敢轻举妄动。

两国边疆接壤之处有五座重要城池,分别是黍离,凤停,榆林,昌明和白石津,这五座城池规模虽小,却位于南北咽喉要道之上,五城互为补益,首尾相应,构成一道西北军事防御屏障,确保中原的安定。

只是如今每座城中将士不过数千人,比江南有些富庶的县城兵力都还不如。泰和帝虽早知此弊端,但大赵初立未久,中原战事纷纭,一时之间鞭长莫及。

数日前,潜伏于朔国的间者急报:朔人见中原纷乱而起心动念,料定大赵无暇北顾,金吾卫大将军耶律衍率领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意欲征服大赵,一举吞并中原。

泰和帝命马军都指挥使卫楚廷,带领五万作战最为勇猛的虎威军赶赴边境,驰援边城兵防,卫楚廷得令后夤夜启程,披星戴月赶到西北边境,谁曾想,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根据间者的消息,杀戮早已开始,凤停,榆林,昌明和白石津,皆已落入敌手,如今唯有黍离城的将士们尚在坚守。

朔军凶残暴虐令人发指,他们攻破城池之后,不仅将顽强守城的将士们枭首,将他们的首级挂在城墙之上,更是大开杀戒屠戮全城,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虎威军一路行来,遇到了数批南下逃亡的难民,他们瘦骨嶙峋,满面尘灰,因为饥饿与恐惧而嚎啕悲鸣,其惨状令人心悸。

尽管虎威军已竭尽全力予以救助,但卫楚廷心中明白,他们中还是有许多人将会倒在南下的途中,成为遍地饿殍中一具新的白骨,再被风沙掩埋。

卫楚廷想到沦陷的那片国土已是硝烟弥漫,疮痍遍布,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般的疼痛,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在朔军之前救下黍离城,守住这最后一个关口,打碎凶悍的朔军想要染指中原的野心。

黍离城守将裴淮晨是前朝名将,但被前朝天顺帝猜忌,因此被贬至边关多年。

前朝大恒承国祚二十七年,仅有天顺帝一位帝王。天顺帝起于微末,少年时,不过是贩卖百货的贩夫,时逢豪杰并起,群雄割据,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彼时天顺帝身份低微却时常心忧天下。

因机缘巧合,他与一位名唤宇文容与的名士相识,天顺帝胸怀大志,慧眼识人,宇文容与熟读兵书,算无遗策,二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结成了异姓兄弟,并立下盟约,誓要携手共创天下太平,令神州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自此,宇文容与尽心尽力辅佐天顺帝,二人招兵买马,很快崛起,其后,挫败收服了多方势力,开创了大恒王朝。

天顺帝成为大恒的开国皇帝,而宇文容与则成为大恒第一任宰相。宇文容与一心想要实现与天顺帝当年一起许下的诺言,为这冉冉升起的新王朝殚思竭虑,鞠躬尽瘁,谁曾想,当年的人儿却不再有当年的壮志。

为保江山永固,天顺帝登基当年便开始大杀功臣,剪除异己,一时间血流成河,朝中人人自危,而宇文容与功高盖主,又足智多谋,自然被身为结义兄弟的皇帝所猜忌。

少年志气,肝胆如雪,却终究败给这凡俗的荣权之争。

热血旧梦都已远去,天顺六年,宇文容与留下一封书信自言:「心惟乐于漱流,仕非专于禄食。」说自己喜欢田园之乐,早该退隐山林,云云,从此致仕,后隐姓埋名不知去向,天顺帝多次派人寻找未果,也只得作罢。

朝中但凡曾与宇文容与关系密切的官员皆受牵连,裴淮晨便是其中的一个。

裴淮晨出身河东裴氏,家中数代矜贵,但其人十分谦恭好学。他文武双全,尤其擅长兵法,领兵打仗鲜有败绩。

因倾慕宇文容与的才学,他曾拜宇文容与为师,学习用兵之道,宇文容与离开朝堂之后,他首当其冲被贬黜到了边疆黍离城做了个小小的守备。

河东裴氏乃是将门世家,历朝历代不知出过多少名将良相,更何况裴淮晨官至三品,也是战功显赫,被贬于边关小城,很多人为他抱屈,但他自己很是豁达,从未有人听说他有过怨恨。

上任伊始,裴淮晨便命加固城墙,增强防御,加强兵士管理,之后驻守此城多年,每日勤奋练兵,闲暇时便带领将士耕田种地,自给自足,竟将小小城池治理得井井有条,守得固若金汤。

大约正是因为黍离城有此良将守卫,才能抵挡住朔军的进攻。

3.

虎威军此刻便是驰援黍离城的途中,晴空中的那只飞鸢让他停住了脚步,合围杀敌,意味着黍离城中的数千将士此刻就要出城与号称朔国军神耶律衍带领的十万大军正面搏杀。

而且,他们已然知晓卫楚廷的兵马即将到达,才会发出请求「合围杀敌」的纸鸢为号。

须知朔国军队与中原军中浮夸的习惯不同,若是号称十万大军,真正的兵士至少有十三万人之众,敌我悬殊如此之大,黍离城的数千将士竟要出城杀敌,这情报究竟是真是假?

卫楚廷的心中泛起无数疑问。

四城陷落,黍离城还能坚守,卫楚廷并不觉得惊奇,可裴淮晨凭着区区数千守将,竟要发起进攻,这就着实令人惊讶。

也许,他还有隐藏未用的办法,卫楚廷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卫楚廷两腿一夹马腹,飞快向前,马蹄卷起一阵雪雾,若驾着祥云一般疾驰而去。

没多久,先行的斥候也带回了最新的军情情报。

朔军于元月初三日开始攻打黍离城,此城迄今已被围困月余,但城中将士以少胜多,连日来大挫朔军,耶律衍似被刺杀受伤,朔军极有可能很快会主动退兵。

看来刚才那双色纸鸢传递的信息不虚,卫楚廷心中觉得不可思议,耶律衍号称朔国战神,多年来少有败绩,他不仅勇不可当,而且狡计百出,算得上有勇有谋,是个极难对付的敌人。

根据间者的情报,此次耶律衍的独子耶律贺羽也在军中,听闻此人亦是极为勇猛之人,十八岁时,陪朔国嘉初帝一同打猎遇上了熊罴,竟徒手打倒熊罴,救了嘉初帝性命。

裴淮晨带领仅仅数千将士与这样一对智勇超群的父子对阵竟然还能重伤耶律衍,着实令人钦佩,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重。

尽管心存疑虑,卫楚廷还是放出青色纸鸢给对方回话,其意为告知黍离城中的将士们,虎威军午时便能赶到。被困月余的将士们得到这个消息,定能振奋起精神。

之后,他率虎威军疾行数个时辰,中间不曾有片刻休息,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抵达黍离城附近,已然可以俯瞰黍离城和城外不远处朔军的大营。

蓦然间,浑厚沉郁的军鼓响起,一场鏖战就在眼前,卫楚廷听得心潮澎湃,用手握紧了腰畔的长剑剑柄,感觉到浑身的热血在沸腾。

军鼓声愈发激昂,城门大开,一队骏骑疾驰而出,矫健轻盈,宛若离弦之箭,为首的那人身穿银色甲胄,身后白色的披风猎猎飞扬,其余人身穿褐色甲胄,同样披着白色的披风。

他们的马蹄卷起雪泥,滚滚烟尘与漫天雪雾之中,烈日骄阳映照着刀光闪烁,气贯长虹,势吞山河。

这队人马人数不多,却如一支银色利箭直指朔军的心脏,而朔军似乎早已无心恋战,迅速后退,宛若黑压压一片溃退的蚁群。

身穿银色甲胄的将领怒吼一声:「杀——」,遂将手中的大刀在朔军中一个横扫,崩山裂岳的一刀快如闪电,挟裹着汹涌磅礴的杀气席卷出一圈血光,几根断肢猛地一下飞上天空,血雾长虹瞬间洒落在皑皑白雪之上。

卫楚廷血脉贲张,浑身轻颤,不由举起手中长剑,跟着大声嘶吼道:「杀——」,纵马冲下山坡,杀入敌营,「杀——」他身后的虎威军中爆起声势巨大的回应,震得四周山川回响,大地颤动。

虎威军堵住了溃逃朔军的退路,朔军首领硬是鼓起余勇纵马朝着卫楚廷冲来,卫楚廷握紧长剑猛冲上去迎战,两匹战马交错而过,卫楚廷猛然一闪身,将将避过敌将的长刀,手中长剑横扫,瞬间斩断了来将的头颅,失去了头颅的身体飙射着磅礴的淋漓鲜血,却仍在马背上直立。

战马惊叫跳跃,飞奔而去,鲜血染红了雪地,拖出一条绛红的血色长痕。

卫楚廷挥舞长剑,纵马跃入敌军中,搅起一片血浪,腥风在耳边呼啸,热血在身体里烧灼咆哮,誓要杀光强敌,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亦是为那些被虐杀的将士与百姓报仇。

战鼓急擂,银甲将领带领着骑兵,如长枪一般直插入朔军的心脏,搅得朔军分崩离析,而卫楚廷的五万虎威军则好似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不断剿杀吞噬着群龙无首的朔军。

朔军惊慌失措,不辨东西,雪地上落满他们的断肢残骸,空气中弥漫着腥臭死亡的气息。

战斗从正午一直到傍晚,卫楚廷的精神极度亢奋,完全感觉不到累,手中的剑矫若游龙,剑锋过处,掀起血浪腥风。

血色惊鸿飞过,哀嚎和惨呼不断回荡在他耳边,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破碎的铁甲和肢体,断裂的箭矢,破烂的旌旗。

几个时辰之后,虎威军终于和黍离城的骑兵汇合在一起,银甲将领的战马与卫楚廷的战马曾一度闪电般擦身而过,瞬间又没入刀光剑影之中,他手握长刀,迅猛如电,磊落开合,刀光闪过之处带起一片血雾迷尘,铁刃钢刀斩开的断肢四处横落。

及至黄昏,十万朔军死伤殆尽,偶有一两个逃出包围圈的漏网之鱼,只抱头拼命逃窜,他们心胆俱碎,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他们永堕地狱与暗夜的同袍们。

傍晚时分,厮杀血搏渐渐停止,战争彻底胜利,天地一片肃杀和悲怆。

将士们顾不上休息便开始清理战场,寻找朔军主帅耶律衍,黍离城的百姓全都奔出城外来帮忙,他们跟着士兵们一起善后,收集朔军丢下的武器,箭矢,战马,并将尸体聚拢在一起,放火焚烧。

卫楚廷忙指挥虎威军一起帮忙,很快,被鲜血浸染,堆满血肉残肢的战场就被清理妥当,只是无人发现耶律衍的踪迹,耶律衍的独子耶律贺羽此战中并未出现,也如同其父一般,消失了踪迹。

他正心中疑惑,蓦地,所有人都默立垂首,似在哀悼死难的战士,卫楚廷看到那位杀伐果决的将领也闭目垂首立在人群之中,他身上的白色披风早已染成猩红,如浴血中,不仅如此,他的头发上,长刀上,铠甲上,到处都是血污,几乎就是一个血人。

众人默立了约莫一息之后,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中哼唱着歌谣:

哀我健儿,命陨化灰,残旌覆骨,夜傍风眠。

娑婆尘世,苦多甜少,魂兮安去,往生极乐,

山川不忘,英魂忠魄,碧血丹心,永耀人间。

那歌声低沉徘徊,怆然悲凉,卫楚廷心中大震,他走到那位银甲将领身边,轻声问道:「这唱得是何歌谣?」

「此为安魂谣,为死难的将士们祈求魂安。」说完,那将领向卫楚廷躬身行礼,卫楚廷急忙扶住:「快免了。」

他遂起身,对卫楚廷微微一笑,他满面血污看不出本来模样,但夕阳金红色的霞辉映照在他的笑容之上,如此动人心弦,卫楚廷却蓦地心中一酸,举起拇指大声赞道:「好样的,裴将军!」

那将领摘下头上的盔甲,长发倾泻下来,虽然已被血汗打湿,一绺一绺打着结,扑簌簌往下掉着血珠,卫楚廷看得心惊,不知她刚才究竟砍杀了多少朔军,流了多少血与汗。

她向清理战场的百姓讨了些清水和碎布,用力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秀润清绝的年轻面庞,他才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个女子,并非裴淮晨。

刚才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小将军竟然是女儿家?

卫楚廷问道:「你是——?」

那女子道:「回卫将军,臣女姓裴,名萱,字书越,是黍离城守备裴淮晨之女。」

不曾想裴淮晨还有这样一位容颜秀美却又凛锐至勇的女儿,卫楚廷再次被惊讶到,愣了片刻,方才回道:「原来如此。那裴将军今在何处?」

裴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悲伤的神色:「父亲已陨于阵前。」

卫楚廷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女子,一时间不知如何去安慰。

蓦地,裴萱脸色煞白,只觉得山峦崩塌,天地陷落,颓然倒下。

「裴姑娘,你怎么了?」「哎呀,裴姑娘晕倒了!」「快回城中叫大夫!」

众人惊慌不已,一叠声地叫着请大夫。

4.

卫楚廷与众将士一起,手忙脚乱地将裴萱抬回城中的大营之中,有人去请来了唯一还留在黍离城的林老大夫。

围城之前,裴淮晨曾经公开告知百姓朔军来袭的消息,让那些不想留在城中的百姓提前离开,有一批人就在那时候南下逃难,有些人尚有亲戚可以投靠的,有些人是精通某种手艺技能。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些有点手艺的人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这其中就有两三位原本在黍离城开医馆的大夫。

林老大夫的三个儿子都曾入伍,可一个一个为国家捐躯成仁,他如今孑然一身,将生死皆置之度外,因此不肯离开。他虽医技高明,但年事已高,体力上十分有限。

常年打仗,将士们自己都学会了处理伤口的方法,军营中也有金创药,跌打油这样的常备药,除了重症恶疾轻易不会去惊动老大夫。

因此当林老大夫被骤然请到军营,见裴萱浑身浴血,瞑目不醒,着实吓坏。可号了半天脉,并没有发现失血过多的情况,才明白她身上的血都是她所杀死的朔军的血,才算放下心来。

一番仔细检查之后,林老大夫摇头叹道:「她这是心志受损,又太疲惫了,累得脱了力。」

大战之前,裴萱勒令知晓裴淮晨逝去的将士们保守秘密,不能在关键时刻动摇军心,她自己强忍着父亲战死的悲伤,一直在思谋退敌之策,今日又拼尽全力杀敌,从午时夜晚,桩桩件件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

今日这一战之后,大局已定,她集中全部意志力才护住的形骸,随着敌人的全面败退,终于不支崩溃。

卫楚廷有些担心,有心想守在她身边看她何时醒来,见她营中将士皆十分关切,便先行退出。

在营中昏睡了几个时辰之后,裴萱才从极度疲惫中恢复了过来,一群将士围住她,问她感觉如何,要不要请大夫再过来看看,裴萱连连摇头,一开始表示不用麻烦,一切都好。

「不过,」裴萱忽然说道,「我的确有个要求,有件事要麻烦诸位。」

「有啥要求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就一定做到。」

「能不能给我烧一大盆水,让我洗个澡,我都发臭了,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做梦自己睡在茅厕里,一定是闻着自己身上的味儿了。」裴萱脸色苍白,但平静的脸上已看不出悲哀。

这时众将士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是腥臭难闻,连日苦战,每个人身上都又是血又是汗,身上的气味真是难以言说。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恣情快意的欢笑声。

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过了。

被十多万朔军围城以来,众人都活在巨大凝重的无形压力之中,心里明白不知哪一天,自己就会死于敌军的刀下,如今十万朔军被他们杀得所剩无几,危险骤然解除,众人心中一松,籍着这笑声,把压在胸腔里的不安紧张仇恨都吐了出去。

厨房用一口新的大铁锅烧了一大锅滚水,将士们给裴萱端来木盆热水香皂角,裴萱终于脱下满是血污的战袍,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裴萱洗完澡,换上一身白色袍服,将长发随意挽成了一个高髻,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住,揽镜自照,长眉浓翠,双眸含烟,粉色肌肤晶莹清透,真是个端秀美好的女子。这么久没照镜子,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走出营房,空气中传来烹煮牛羊肉的浓香,看来厨房的庖人为了庆祝胜利,烹羊宰牛,正在准备今晚的庆功宴。

夜色渐浓,空中一轮圆月宛若玉鉴,群星渐次亮起,明日想必是个敞亮晴明的好天气。

卫楚廷此刻也负手立于营房之外,仰首看着天空。西北冬日寒冷干燥,星空却辽远广阔,澄澈明媚,是在汴京看不到的好景色。一向以为京城繁华奢丽,天下莫可与之相比,怎料边城亦有汴京比不了的,比如星空,比如人。

北地边关,冬日十分寒苦,百姓往往炖牛羊肉与肉骨之类可以暖身的食物,大快朵颐之后全身暖和,便可以抵御寒风凛冽。卫楚廷是第一次围着篝火,一手抓羊肉,一手端着大碗,学着众人的样子大吃大喝。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裴书越。

篝火通明,她和众人笑谈退敌之事,喜笑嫣然,火光中,她的眉目更加生动,两簇火苗在她的眸子中燃烧,渐有燎原之势。

5.

休整好之后,裴萱便和父亲的几位副将一起向卫楚廷详细禀报了这场以少胜多的战争始末。

两个多月前,裴淮晨收到潜伏在朔国都城的间者急报:朔国嘉初帝钦点了金吾卫大将军耶律衍为统帅,率领十万大军南下,意图征服大赵,将中原囊括于大赵的版图之中。

须知朔人军中与汉人军中的习惯有异,汉人一向浮夸,但凡有数十万兵士就敢自称雄兵百万,而朔人若说十万大军,士兵的数量至少有十三万甚至十五万人之众。况且其中有两万朔国精骑兵,来去如风,已是战略级别的强者。

耶律衍是嘉初帝的堂弟,也是朔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年少时,他曾醉心中原文化,特地以商人的身份去往大恒学习文化与礼仪,在大恒驻留了五年时间,结识了诸多读书人,对中原文化十分了然,算是朔人中的中原通。

嘉初帝派出这样一个主帅,显然深谙兵法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对这一战的胜利势在必得。

彼时,正逢泰和帝与大恒残余之军对阵,尚无力北顾边关,大赵五座边城全部的将士加在一起尚不到两万人,要应对朔国十多万精兵和耶律衍这样一个劲敌,简直是必败之仗。

得到间者的报告之初,裴淮晨即刻派人知会其他四座城的主帅,约好同声同气共同对敌的计策。

那日清晨,裴淮晨召集全体将士,告知朔军来袭的消息,他据实相告朔军约有十数万之众,双方兵力悬殊,若是硬打毫无胜算,唯有智取。

「朔人已露出狼子野心,今遣十万大军欲挥师南下,灭我汉庭,吞并中原。黍离城位于朔军南下的咽喉要道之上,是保卫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

「我等若能守住城池,便可保城中百姓身家性命,保中原数年安稳,若败了,则满城尽为刀下亡魂,中原大地尽归胡虏!因此我等绝无退路,唯有固守城垣,一息尚存,奋战到底!」

「我等誓随大人固守城垣,一息尚存,奋战到底!」众将士满怀悲愤,异口同声回道。

「好!既如此,众将士听我号令,做好迎战准备!我黍离城中城墙稳固,粮草充沛,况且本官心中已有对应之计,只要诸位心存必胜之志,奋勇杀敌,我等必能杀尽胡虏,保我百姓平安,家园无恙!」

「杀尽胡虏!」

「保卫家国!」

将士们挥动手中的武器,同仇敌忾,激动高呼,脸上的神色凝重又坚毅,骏马长嘶,旌旗招展,引来黍离城中一阵飓风突起,恍若龙吟。

冬日的清晨,原是暗如深夜,然而火把与灯火映在将士们的铁衣寒甲和满世界昭昭雪色上,竟似是黎明已至。

在朔国诸位贵胄将领中,耶律衍颇有谋略与心机,且胸怀大志,年少时便假装成普通的商人,化名在中原的江南驻留多年,熟读汉人的经世文章与兵法典籍,早年间在大恒与朔国的战争中屡屡取胜,得了个朔国战神的威名。

幸而后来朔国诸子争嫡,内乱不休,耶律衍得罪了当权的皇子被贬黜,失去了兵权。朔国与大恒签订了休战的「碎月之约」,双方的战事方休。

谁曾想,这些年来,诸皇子皆以殒命,老皇帝嘉初帝竟还稳稳在位,耶律衍才又被重新启用,再掌兵权。这一次,耶律衍厉兵秣马,再起风云,想要抵挡住他的大军,难如登天。

裴淮晨征发全城百姓与兵士们一起再次加固了原本就很稳固的城墙,然后前往城外深挖壕沟,把挖出来的土都运到城里做成砖坯存放。

砖坯做好后,他让铁匠做了不少铁钩,这些铁钩都紧紧连接在长长的木柄之上,造型十分奇特,又从全城药铺里买了多种毒药备用,还准备了硝石,硫磺,石灰,烛,油,诸如此类,每日夙夜忙碌,操劳不息。

裴萱虽然不知父亲详细的安排,她明白父亲一定是想到了对敌的妙计。三岁随父亲来到黍离城,十四岁就身披重甲与父亲一起上阵杀敌,裴萱看多了父亲在战场上智计百出,从容对敌的样子,很笃定地相信父亲一定能打赢这一场看起来不可能取胜的战争。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朔国的野心与耶律衍的实力,不到一个月,凤停,榆林,昌明和白石津四座边城便一一被攻陷,黍离城成了方圆百里唯一尚未被朔军攻破的城池,周边的难民携儿带女蜂拥而至,希望得到将士们的庇护。

难民们因为缺衣少食而羸弱不堪,浑身伤痕累累,据他们所言,四城陷落后,守备与将士们的头颅被斩下,血淋淋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以警戒汉民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而那些没有逃跑,留在城中的百姓们,皆被屠戮殆尽,城中血流成河,惨状难以言说。

朔军到达黍离城外那日是元月初三,骏马长嘶,旌旗猎猎,他们人数众多,黑压压的队伍压到了一里开外,且军容齐整,森然无声,肃杀的天地间却不闻一丝马鸣甲擦之声,把站在城墙上观望的赵国将士们看得心惊肉跳。

就在朔军安营扎寨之时,裴淮晨与女儿商定了当晚突袭之计。

「萱儿,如今城内虽万事皆备,粮草器械充足,但敌强我弱,差距太大,难保我军的士气不足。而朔军接连攻城略地,正是盛气凌人之时,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折其盛势,才能安抚将士们的心,保得黍离城平安。」

「今夜,你带领一千兵士,突袭敌营,只能胜不能败,你可有信心?」

「父亲放心,耶律衍攻陷四城,战守连日,一来兵士都已疲惫不堪,二来敌人也知晓我方只有区区数千兵士,绝对想不到我们竟敢率先出战,所谓骄兵必败,萱儿确信奇袭必能取胜,愿意立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

裴淮晨连声道:「好!好!好!此战若胜,黍离城便再无可惧。」

裴萱母亲早逝,裴淮晨并未再娶,一直把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从小给她穿男装,教她武功,久而久之,裴萱性格生得爽快利落,行事洒脱豁达,全无女儿家羞态,俨然是个率性洒脱的少年郎。来到黍离城之后,父女俩相依为命,感情日笃。

边城寒苦,日落后更加寒冷入骨,且常伴有大风沙,父女二人结束一天的庶务之后,便关门闭户,吃点淡饭蔬食,略饮些薄酒,裴淮晨心情大好,总会讲起他这一生之中亲历的战争。

讲到他是如何将从《孙子兵法》,《六韬》中学来的谋略运用到战争中去,以及自己潜心摸索出来的用兵之道,裴萱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她十四岁便随父亲上战场杀敌,有了实战经验,对父亲教授的兵法心得体悟得更深更快,二人在制定对敌作战计划时往往心意相通,一拍即合。

父女二人议定了作战之策,过了片刻,裴淮晨看着女儿,面上浮出惭愧之色:「萱儿,爹也不知教你学武带你打仗这件事是对是错,你到底是个女儿家,将来还要觅一个好夫婿,如今却整日征战沙场,流血流汗,还要你去做这么冒险的事,你娘活着,一定会骂死我,唉。」

裴萱不以为意:「我这样也挺好,您就当我是个儿子,觅不到好夫婿,将来娶上几房好媳妇,岂不甚妙。」

「胡说八道!」裴淮晨又气又笑,却也无可奈何。

父女俩说笑了一会儿,裴萱看着父亲斑白的须发和苍黄憔悴的脸,禁不住道:「爹,您要好好活着,黍离城还要靠您守卫呢。」

裴淮晨听了这话,心里发酸,连连点头,口里说道:「你也要好好活着,爹老了,黍离城终究还是你的职责所在。」

「爹,」裴萱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明日我若战死,您莫要悲伤,继续战斗下去,定要打败朔军,让他们不敢再犯中原。」

明日之战十分凶险,前途难料,她知道父亲平生最在意的莫过于自己和黍离城,倘若自己死了,黍离城就是父亲的精神支柱,若是自己真的出了意外,她希望父亲能坚强一点。

裴淮晨的双眸一下就起了潮汐:「萱儿,这正是爹想对你说的话,若是爹先行一步,你不要难过,不要停止战斗,把我烧成灰烬,洒在边城的山岭之中与冰河之下。若是此役大捷,便将我平日最爱的那只纸鸢升入长空,九泉之下,得此捷报,我必能含笑长眠。」

裴萱握住父亲的双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6.

那日晚间下起了雪,天地都笼在一片迷雾般的风雪之中,竟是个偷袭敌营的绝佳时机。

裴萱挑选出一千名士兵,令庖人杀了一头牛做了丰盛的晚餐,让这千名士兵饱餐了一顿,便全身披挂,悄悄打开城门,纵马冲入城外不远处的敌营,悍然发动了攻击。

朔军果然如裴淮晨和裴萱所料,他们以为黍离城中守军稀少,如今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守军想必吓得两股战战,哪里敢主动出战挑衅。

天寒地冻,北风呜咽,朔军兵士被冻得瑟瑟发抖,加上连日征战十分疲累,早就钻进军帐中梦了周公,寥寥几名哨兵也在打瞌睡,无人在意城中的动静。

裴萱手执大刀,一马当先,那千名勇士紧随其后,沸雪暮沙中,众人如入无人之境,锐不可当,仓促间,众多朔军来不及穿衣批甲,来不及骑马,就在惊慌失措之中,晕头转向间,被裴萱和勇士们砍成几段,无数朔军在睡梦之中变成了刀下亡魂。

裴萱的大刀气势如虹,一刀劈下,犹如平地上空暴开一道惊雷,饮尽鲜血,所过之处唯剩下肉泥血沙,千名勇士猛兽般的血性亦被激发出来,愈杀愈勇,真如猛虎啸壑,饥鹰鸣空。

一直杀到天明时分,约有一万多名朔军被斩于他们的刀剑之下,鲜血从一个军营接着一个军营里弥漫开来,雪地上盛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血色花朵,凄惨又艳丽。此刻,朔军军营中一片哀鸣,哪里还有刚开始的昂扬斗志。

风雪方停,黍离城上响起号角,裴萱知道是父亲在召唤他们即刻回城,便不再恋战,带领勇士们催马飞快返回城中,紧紧关闭了城门,此刻,朔军才开始整顿队伍,准备反击。

这场以一当十的胜利进攻大大激发了黍离城军民的必胜信心,将士们的士气上升到了极致。而耶律衍大为愤怒,他骑着战马披挂上阵,在城外点名让裴淮晨出城对决,而裴淮晨根本不理睬他,只当他不存在。

耶律衍又命军中声音嘹亮又善言之人组成「骂人军团」,每日在黍离城下将裴淮晨的十八辈祖宗都骂了数遍,但裴淮晨依然坚持紧闭城门,再也不肯出战。

耶律衍见激将法行不通,便用自己改良后的云梯攻城,但黍离城城墙坚固,裴淮晨又早早备下数十台抛石机,将大石块抛向攻城的朔军,砸死砸伤了无数朔军,朔军一片鬼哭狼嚎,再一次损兵折将。

此后,朔军用尽各种法子,无论是火攻,水攻,在城下挖地道,或使用攻城器械,都被裴淮晨一一破解,朔军领教了裴淮晨的厉害,着实见识到了什么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耶律衍黔驴技穷,只得令手下人写了诸多「募格」,上书「凡能斩裴淮晨降者,封万户侯,拜上将军,赏帛万匹」,令兵士用箭射入城中,黍离城士兵将「募格」交到裴淮晨处,他哈哈大笑:「赏赐略丰,耶律将军看得起我。」

他随手在募格背后一一写道:「若有斩耶律衍者,一依此赏」。也令兵士们射还朔军,把耶律衍气得跳脚。

黍离城被围困一个月,耶律衍使尽种种计谋仍攻城无果,几番较量,朔军伤亡高达五万人,仅剩下不到十万兵力,黍离城将士却几乎毫发无伤。

但耶律衍也是非寻常之人,眼见强攻不成,战局于己不利,便改变战术,围在城外困守,不急不躁,耐心等待。

裴淮晨和耶律衍都很明白,黍离城经不起围困,长此下去,纵然朔军攻不进城,城中粮草耗尽,城中军民也会饿死,到时候朔军自然不战而胜。

那日晚间,裴淮晨巡查了城墙及城中各处的军防,回到自己的府中休憩。裴萱对耶律衍按兵不动,只是在城外围困的策略颇有些担心,见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依然,便上前轻轻敲门。

裴淮晨道:「进来。」他果然尚未睡下,正凑在灯下细细看一份地图,见裴萱进来,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萱儿,还未休息吗?难得耶律衍消停了几日,要好好休息,保存体力。」

其实,打从朔军围城之日起,裴淮晨父女皆是昼夜不眠不休,何曾卸下甲胄。连日苦战,裴淮晨原本花白的双鬓转为苍苍,脸上的褶皱又添了几条。

裴萱压下心中的焦虑,只道:「女儿就是来问父亲何时休息,别太劳累。」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裴淮晨见裴萱眉头轻颦,面色沉郁,怎会不懂她在担心何事。他呵呵一笑道:「萱儿是否在为如何破解围城之困?」

裴萱见父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莫非父亲已有计策?」裴淮晨轻轻点首,用手轻轻抚了抚裴萱的头顶,笑道:「放心去睡吧,养精蓄锐,等着赢最后一仗!」

裴萱没有料到的是,那竟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走出父亲的书房,在院中站了片刻,彼时只见冬夜至暗,满目深寒。

7.

更无人料到,次日凌晨,裴淮晨仅带着几名副将偷偷潜入耶律衍的军营探查敌情,被朔人冷箭射中心房,重伤不治而陨。

战事未捷身先死,纵然英雄也断肠。

裴萱还来不及悲伤就收到耶律衍听闻裴淮晨已逝准备发起猛攻的情报,强敌兵临城下,全城百姓和全部将士的希望都寄托于她身上,裴萱和众将士只得匆匆处理了裴淮晨的后事,开始商讨应对之策。

夜央三时,议事厅中燃着松脂和蜡烛,焚尽霜雪滋味。裴萱和两名副将陈璋,莫宝应,还有一名参将潘麒环坐其中,心事重重。

这几名将士皆是裴萱最信任的人,也是裴淮晨最亲近的人,虽然裴萱在军中并无官职,年纪也只有二十岁,但她三岁便随父亲在军营中安了家,受其父教诲颇有谋略,且打仗时勇冠三军,这些年跟随父亲出生入死保卫黍离城,每每奋不顾身,如此英勇的行为早已赢得将士们的尊重,裴淮晨逝去之后,众人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主心骨。

裴萱想起十四岁那年,黍离城同样被朔军围攻,裴淮晨带着众将士浴血奋战数日,才终于打退了朔军。

谁知朝廷竟专门派人来斥责父亲不该得罪朔国,致使两国关系紧张,使臣带着浩浩汤汤的车队满载奇珍异宝去朔国赔礼道歉,为鲁莽臣子的不当行为感到深深歉疚。

那是裴萱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大恒朝堂的黑暗,皇帝的昏庸愚昧,百官的无能怯懦。

裴萱曾问过父亲:「十数载苦守在边城国门,连军饷粮草都是父亲自己想办法去筹募,每一次在战场上舍命搏杀,都要增添无数伤痕,父亲这样拼尽全力地保卫着大恒的领土,得来的竟然是一番训斥,亲者痛,仇者快,大恒的朝堂已是暗夜无边,父亲为何还要苦苦在此坚持?」

父亲摇首道:「萱儿,你既读了书,应懂得圣人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坚守初衷,或许我们能做的,真的是微不足道,但若能在这暗夜之中撕开一角,露出一星微光来,也算不枉此生。」

虽千万人,吾往矣。

裴萱记得父亲说这些话时,眼中灼然有光,并无丝毫勉强做作之态,显然是肺腑之言。及至后来,天顺帝日益昏庸,朝堂之上百官如万马齐喑,上之所是必皆是,上之所非必皆非之,人人只顾自保,裴淮晨夙夜忧叹,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这是父亲半生守护的城池,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心血,裴萱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守住黍离城。

8.

裴萱其实已大概猜到父亲的计谋,他应是打算诈降,然后出其不意,予以沉重一击。今日她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了他亲手绘出的作战图,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从城中挖数条地道,一直通往朔军的军营下方,届时,裴淮晨带一路兵马假意向耶律衍投降,而其他几路士兵则分别裴萱,莫宝应,陈璋,潘麒率领,从地道骤然冲出,杀他个措手不及。

但父亲已逝,此计便无法施展。诈降之计的关键就在于出其不意,若是敌人早有防备,双方兵力悬殊,以数千兵士与十万朔军正面搏杀无异于以卵击石。

裴萱觉得出其不意仍是一条良策,此刻,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让朔军措手不及的事件。她原想打算分头行动,由自己带人吸引朔军主力,由莫宝应等人从地道杀出,无奈与朔军实力悬殊太大,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想破脑袋,正无计可施之时,不曾想,这个契机第二日便出现了。

世间卷起呼啸长风,天地改色,明明还未至午时,风雪日的昼晦令人觉得已是夕暮,眼看急风骤雪将至。

一只信鸽扑簌簌飞进府中,裴萱解下它脚上的纸条,看完之后,面上浮现出笑容。

战争发生时,想要做到知己知彼,就必须要获得准确有用的情报,获取情报的过程就如同撒网捕鱼,谁也说不准在哪里撒网能够捕到大鱼,但广撒网却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两个月前,裴淮晨就已派出数十名游探出城收集情报,这些游探隐入民间化作难民乞丐,游方僧道,甚至潜入敌军之中,不定时利用信鸽传回各种情报,今天的这一条便是「大鱼」。

「耶律衍遇刺,重伤。」

裴萱可以肯定耶律衍遇刺与大赵的间者脱不了干系,主帅遇刺,敌军群龙无首,此时出击定能有所斩获,这就是她等待的时机。

裴萱登上望楼,观察朔军的动向,望着平静的朔军军营,目前她还不能断定情报的真假,先前也有过间者身份暴露被对手利用,再施反间计的事情发生。

耶律衍威名在外,但他这次的表现似乎并非像外界传言的那样足智多谋,或许他之前轻敌,而这一次说不定是耶律衍试图请君入瓮的诡计。

然而,收到第二份情报的时候,裴萱觉得机会是真正的到了。

「大赵马军都指挥使卫率援军明日可达黍离城」

朔军的斥候不可能不报告这样重要的情报,若耶律衍不曾遇刺,一定会有所防备与应对,毕竟此刻耶律衍顾忌的再也不是黍离城中这数千将士。

裴萱在望楼上观望至夜央三时,朔军营中仍是一片安宁平和之状,令裴萱觉得十分怪异。

「不久困请和投降者,诈也;见利而不进者,劳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鸟集者,虚也…..」

「善谋者往往示敌以假象,要透过这些浮于表面的假象看清敌军的真实意图。」

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耶律衍军中的种种反常行为似乎正在印证父亲的话,裴萱握紧了手中的刀,脑中飞快地分析敌情。

安宁平和的假象之下,定是在做退走的打算,她确定明日要主动进攻,背水一战。

明日这一仗也许就是终局,即便如此,也要打好这一仗,为了那些好不容易躲过屠杀的百姓,为了那些仍未放弃的将士,为了父亲终生不变的初心。

一息尚存,奋战到底。这是他们的诺言。

9.

次日凌晨,裴萱放出红色纸鸢,告知即将到来的援军「合围杀敌」的计划,这是裴萱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联络方式,唯有军中统帅才有权知晓的密语,她料想这次前来驰援边城的主帅定能懂得纸鸢所要传递的信息。

看到卫楚廷回复的那只青色纸鸢之后,她才放下心来,便率城中所有精锐杀入敌营,幸而卫楚廷如约而至,这破釜沉舟的一战,大获全胜。

被围困了一月有余的黍离城终于解围,经此一役之后,五万虎威军损失了将近八千人,而裴萱所带领骑的兵队伍从六千人减成了不足四千,阵亡了两千多人,但相比耶律衍的十万大军,这样的战绩古今少有,堪称奇迹。

朔国元气大伤,不仅损失了十万精兵,连号称战神的耶律衍也身负重伤,生死难知。黍离城之战粉碎了朔国嘉初帝挥师南下,吞并中原的狼子野心,今后他谅必不敢轻易再对大赵动干戈。

卫楚廷即刻修书向泰和帝禀明黍离城之战的全部经过,在信中盛赞了裴萱的英勇不屈和智计无双,以及深受将士们的信任与尊敬,她在军中并无任何职位,却在其父捐躯之后,临危受命,固守城垣,勇破敌军,实为朝廷栋梁之才。

而众将士功不可没,正是他们舍命守护城池,才保住了大赵西北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日,卫楚廷准备了水酒与果蔬食物,想要去裴淮晨的坟茔上祭奠,不料裴萱和将士们已经遵从裴淮晨之命,将其遗体焚烧成灰,撒入边城的山岭之中与冰河之下,自此以后,他将与守卫半生的边城化为一体,永不分离。

裴萱道:「父亲说,若是此役大捷,便将他最爱的那只纸鸢升入长空,九泉之下,他得此捷报,必能含笑长眠。」

站在黍离城城墙上,裴萱将父亲当年亲手制作的风筝徐徐放飞,二人仰首见风筝愈飞愈高,升入辽远的晴空中,积雪般层云舒展,日光变幻,流转如梭。卫楚廷看的出了神。

江山信美,怎忍它再被塞外胡虏涂炭。

不知不觉,凛冬将尽,东风已在酝酿,蓄势待发,而城外被北风冻住的河流很快便会融化,待到来春积雪消融,残冰化尽,它就会清澈依然,像一条银色腰带,闪着粼粼波光绕过黍离城蜿蜒而去,滋润着这片无数忠魂埋骨的沃土。

到那时,所有的疮痍都将被抚平,边城,终将重现隐隐青山迢迢流水。

裴萱道:「父亲从小最喜同我一起放纸鸢,彼时年幼还道父亲只是陪我玩耍,后来才明白他在教我如何用纸鸢传递军情。」

卫楚廷转头看她,裴萱此刻脱去了沉重的甲胄,洗尽了身上的血汗尘烟,换上了朴素的袍服,匀称矫健的身段隐现端倪。

她像男子一样,简简单单地在头顶束了个发髻,却越发显得颈项修长优美,额前的碎发随风轻拂,柔软了她眼中的傲雪凌霜。

此刻的她温婉从容,楚楚动人,卫楚廷不由地再次回想起那一日,烈火斜阳里,她手握长刀纵马杀入敌群的飒爽英姿,那时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她恍若身着金甲的神衹,浑身淬出令人心折的光。

他陡然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兼有男子与女子之美,拥有一种他前所未见的风韵与气度。

卫楚廷道:「以孤军独当强寇,以区区数千的将士对抗耶律衍的十数万精兵,我原还以为是裴将军在运筹帷幄,没想到竟然是裴姑娘,卫某佩服之至。」

裴萱道:「卫将军,臣女——」

「共历此战,你我之间,也算生死之交,何必如此拘礼,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唤我一声卫大哥,我叫你书越,如何?」

裴萱倒也不扭捏,即刻说道:「卫大哥,我想加入虎威军,为国杀敌,望将军首肯。」

然而卫楚廷犹豫了片刻,口中却道:「并非我不肯,强敌方才退去,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当务之急,是要重整黍离城的城防,安顿好城中百姓与难民。裴将军如今故去,百姓和将士们都要仰仗你了,你若愿意,我今日就授给你代守备的官职,待到回京之后,我自会向陛下为你请功,重新封赏,各位将士也会论功行赏。「

裴萱合手为礼,恭敬回道:「多谢卫将军,臣女愿为大赵固守黍离城,若得一息尚存,便绝不退却。」

卫楚廷道:「好!虎威军不日便要开拔,前往收复白石津,凤停等四城,我给你留下五千精兵,助你重整旗鼓。」

裴萱道:「裴萱等卫将军凯旋归来。」

短短数日,卫楚廷已经看出裴萱是个心智高华,不染尘埃的人,其实此次驰援边城,他身负重任,不仅仅是打败耶律衍,收复边关失地,还有一样更为重要的任务——缉拿裴淮晨,押解他回汴京。

10.

听闻裴淮晨死讯之后,卫楚廷心底竟是暗暗觉得庆幸,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直面刚刚才浴血奋战的裴氏父女和黍离城的将士们。

事情要源于二十年前的一场战事,彼时泰和帝柴世宏与裴淮晨都尚是大恒天顺帝的臣子。

天顺七年,朔国嘉初帝登基未久,急于建功立名,于是故意与大恒交恶,数次进犯边城,天顺帝御驾亲征,率二十万大军与之抗衡。

位于大恒东北侧的东海国见大恒重兵陈于西北边疆,国中兵力空虚,便趁虚而入,先是不断在辽东边城烧杀抢掠,侵扰汉人,后又在辽东重镇白城外屯兵数万,欲得渔翁之利。进犯中原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泰和帝柴世宏时任检校司徒,奉天顺帝之命,与时任禁军指挥使的裴淮晨一同前往辽东除寇。柴世宏为主帅,裴淮晨为副帅,共同率领好不容易才东拼西凑起来的两万兵士与东海国七万精兵对阵。

东海国号称马背之国,国人十分剽悍,尤其善骑射,作战时勇猛无比,又狡计百出,阴用间者刺探白城内部的军情,大恒军因此屡遭暗算。

两军第一次对垒,柴世宏与裴淮晨便见识了他们的凶悍与奸诈。对阵中,东海国人利用骑射优势,突然改变了阵法,采用小股骑兵反复穿插的战法,打得大恒措手不及,兵马伤亡惨重。

紧急关头,裴淮晨用百步穿杨之箭法射伤了他们的主将,才保全了剩余的兵马,撤回白城之内。

此后,东海国人多次挑战,柴世宏下令全军坚守城池不出,不予理睬。

数日后,东海国人将挑战书用箭射入城中,书中极尽辱骂之词,令人气愤不已。

彼时裴淮晨年轻气盛,不肯受此辱骂,即刻便要出城迎敌,柴世宏却坚决不许,

「我愿出城作战!」

「不许!边城不得出战!」

「我誓死不当这个不战的鸟将军!」

「如你所愿,降两级,为参将!」

「你就是懦夫!怪不得骂你八辈子祖宗你都不敢出战,缩着头做乌龟!」

二人在帅帐中大吵大骂,差点动手,吓得将士们挢舌难下,也无人敢上前相劝。

后来,裴淮晨回到自己的营房中,怒不可遏,干脆问在外面探头探脑围观的军士,愿不愿跟他一起劫营,倒也真有人响应他。

「我宁愿一死,也要出战!」

「东海国人太欺负人了,早就想出去杀光他们!」

「对!杀光这群欺负人的鸟人!」

「好!」裴淮晨道,「有胆量的今晚就随我一起出城,劫敌营!」

当晚裴淮晨果然瞒着柴世宏带了两千兵马偷出城去,准备偷劫敌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可谁知走了不到五里,就听见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如山呼海啸一般,他们竟遇上了东海国的大军!

原来东海国人预先得到裴淮晨劫营的消息,于是将计就计,趁着夜色倾巢出动,准备灭了来偷袭的兵马之后趁势攻入城中。

裴淮晨见中了圈套,也无可奈何,长刀一举,大喊一声:「杀!」带头杀向敌军。

双方厮杀不久,因为人数太过悬殊,裴淮晨见不是对手,只得率领兵马向白城疾退,东海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浩浩荡荡地紧追不舍,很快就来到白城之下。

谁知柴世宏似有预感敌军当晚会来袭,派全部兵马埋伏在城外不远处,见东海国大军追赶裴淮晨而来,即刻从后面掩杀。

裴淮晨见有援兵,也回转杀敌,两股兵力合围杀敌,这一战打得东海国措手不及,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残兵败将迅速悄然退走。

此一役便破了白城之乱,大恒的两万兵马几乎无损,顺利凯旋,柴世宏名声大噪,而两人不和的消息便从那时候起传扬开来。

但卫楚廷从泰和帝那里听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泰和帝柴世宏和裴淮晨甫一到白城,就觉得情况有异,东海国人对大恒的军情十分了然,几次交锋都处处被他们占了先机,便断定城中有被东海国人重金买通的奸细。

当时敌强我弱,力量悬殊,正面硬打肯定失败,而白城中粮草并不充沛,若是守城不出也是下策。可到底谁是奸细,一时半会儿很难查清。

于是裴淮晨向柴世宏献计,为了迷惑奸细,二人便假装不和,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故意大声吵架,然后裴淮晨假意气恼,说自己要带兵偷劫敌营,通过奸细向东海国人传出假消息,当晚,由裴淮晨率少量兵马出城诱敌深入,柴世宏则将所有兵力埋伏在城外,待裴淮晨将东海国大军引入包围圈,再合围杀敌。

于是乎二人故意演出了一场好戏,为的就是请君入瓮,速战速决,果然不负所望大获全胜。

裴淮晨献此妙计,令大恒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这场硬仗,自己却甘愿遭人误解构陷,留下污名,他也从不解释,这般高洁的行止让柴世宏看清了他是个顾大义不拘小节的人,因而对他的人品万分敬仰。

此后,裴淮晨因宇文臣相退隐之事受到牵连,被天顺帝贬至西北边关,这些年,天顺帝对边关将领不管不顾,时任枢密副使的柴世宏却从未掉以轻心,间者早已向枢密院报告过裴淮晨的反常行为。

边城虽寒苦,却有一样十分珍贵的物事—铁矿。间者报告道:裴淮晨一到边城便雇匠人四处寻找铁矿所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被他找到了几处富矿。

他遂遣工匠偷挖铁矿炼制镔铁,其中一部分制作武器给自己的将士们使用,将剩余镔铁制成各种铁器或武器,自己建立起商队,利用自己的商队将这些铁器与其他物品如茶叶,丝绸,瓷器一起,销往西域等远方之国,盈利无数。

但裴淮晨并未将这些钱财一分一毫用于自身,而是全部用于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中。

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能以区区几千将士守住边境一线的重镇,最遭朔人和其他异族窥觑的黍离城,皆是因为他一直在招募和畜养暗军,这些暗军有的是来自监牢里的轻犯,有的是来自因战争而丧失了家园和土地的流民,甚至还有他国的俘虏。

招募到之后,裴淮晨亲自训练暗军,并许诺他们,只要他们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建立功勋,有朝一日定会让他们脱离贱籍,成为真正的大恒士兵,吃上军饷皇粮。

身在暗夜,心向月明,未来终可期。这些鼓励的话,使得暗军每一个都满怀信心,只等着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经过严苛的训练,这些暗军个个凶狠骠勇,悍不畏死。

在裴淮晨数次以少胜多的战役中,都曾出现过这些训练有素的暗军的身影。这些人平时化整为零,散布在民间,有的蛰伏不出,有的成为间者,为黍离城充当眼线,唯有战时才被紧急唤回,因此行踪诡秘,很难被人发现,就连裴萱也不知道父亲所做的如此大事。

大恒天顺帝正是因为忌惮裴淮晨,才会褫夺他的兵权,将他发配边关,因此裴淮晨明白自己绝不可向朝廷申请扩张军队编制,但几千兵士想要守住如黍离城这样一个重要的关口,不过是个笑话。

实力悬殊之下,也许凭借兵法计谋能以少胜多险胜几次,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背着朝廷招募暗军,便成了唯一的办法。

但私养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军饷粮草,武器甲胄,样样需要钱,再加上连年加固黍离城的城墙,修缮城内设施,研制抛石机等新型武器,裴淮晨偷挖铁矿,经营商队完全合情合理。

依照大恒律法,偷挖铁矿是死罪,私养暗军等同谋逆,夷九族。但卫楚廷明白,换作是他,也会依此计策。

裴淮晨此等行为,更是证明他不仅谋略无双,更是义薄云天,明明已被皇家猜忌,仍旧冒着被夷九族的风险也要守住国门,大恒国内并无第二人。

因此此前柴世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问。

只是现在情况有所改变,太祖郭渊勤政为民,惜乎在位三年便驾崩,生前立了外甥柴世宏为太子储君,柴世宏于去年年底登基大宝,成为大赵的新皇,泰和帝。

国法难容人情,此次前来边城,卫楚廷受命在赢取朔军之后,即刻缉捕裴淮晨,尽数剿灭暗军。天下初定,四海未平,即便是睿智如泰和帝也绝不可能允许暗军的存在,私养暗军的将领下场已然明朗。

只是对苦守边关十余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裴淮晨来说,命运未免过于残酷无情了。

也许正是苍天有灵,才使他早一步战死疆场,终能保得英名不陨,忠魂永驻山河间。

11.

但卫楚廷哪里知晓,他面上的片刻犹豫之色,已被裴萱看在眼里,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即刻便心知卫楚廷定是知晓某些密辛却不肯对自己说,她先前与卫楚廷素不相识,则他不肯说出的秘密定是与父亲有关,思及此处,她不禁心念百转。

因凤停,榆林,昌明和白石津,四城仍在朔军手中,卫楚廷率虎威军离开黍离城,前往收复四城。此刻,他们尚还不知,耶律衍十万精兵尽损,朔国嘉初帝大怒,又命皇太子耶律喜为将,亲率十万精兵,再赴边关,意欲一雪前耻,对虎威军而言,差一点就是灭顶之灾。

虎威军将士已经整军待发,褐甲银刃,铁衣寒光,轩昂威武。卫楚廷身披银甲全副武装,此刻他接过兵士牵来的战马,准备跃上马背,却禁不住回头看了看正在城墙上目送他远去的裴萱,她身穿轻便的银色柳叶轻甲,身后的白色披风猎猎飞扬,英气勃勃,硬朗中更显清丽。

卫楚廷和她的目光遇到一起,裴萱举起手中的长刀,向他挥动致意。

卫楚廷的呼吸顿了一瞬,心中隐隐作痛,她如此聪慧,一定看出自己留下五千兵士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要监视和防范她,她一定知晓自己有所隐瞒。

一想到终究有一天要因为这些事直面裴萱,卫楚廷不由长叹一声。

裴萱目送卫楚廷策马远去,目光沉沉。凉风骤起,打在她的薄甲上,簌簌作响,天边黑色层云压境,酝酿浓浓雪意,一场风雪,眼看就要席卷天地。

12.

鸡蛋大的冰雹断续砸了数日之后,北风干冷似冰刃,昨夜大雪无声落了一夜,今日满目山河皆是白茫茫一片。

卫楚廷心中苦涩已极,他的鼻腔出血,嘴唇干裂,稍微一动便有血珠析出,连说句话都痛如刀割。但令他痛苦的并非唇上的伤口,而是眼前这无望的战局。

经过连日苦战收复黍离,凤停,榆林,昌明和白石津五城之后,五万虎威军剩下了不足三万,但当耶律煦带着十万精兵扑来,虎威军依然毫不畏惧,奋起迎战。

精疲力竭的虎威军与人数超出己方数倍,且势头正猛的朔军无法匹敌,几场鏖战下来,虎威军剩下仅有万余人,不得已只得退回最近的白石津城中。

时至今日,虎威军被耶律喜的兵马围在白石津城已经一月有余,城中粮尽,朝廷的饷粮因道路阻断送不上来,况且就是能送到城外,也过不了耶律喜的包围圈,白白牺牲而已。

与大赵打了几个月的仗之后,朔军变得越来越狡猾。

他们知晓虎威军粮草已尽,便并不着急攻城,白日里在军营外笑闹游戏,晚上在城下燃着篝火烤肉喝酒,浓烈的肉香酒香随着冷冽夜风飘入城中,衬得城中人愈发寒冷饥饿。就连卫楚廷也快要崩溃,将士们和百姓此刻应是绝望至极。

更有甚者,就在昨日,他们发现城中所有的水源都被耶律喜的奸细下了毒,大军没有食物还能勉强坚持。然而没有饮水,意味着终局来临,死亡近在眼前。

卫楚廷不想坐以待毙,与其白白地渴死饿死,不如最后放手一搏,他想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绝不能让朔军讨了好去。

卫楚廷计划,就在今日全军出城与朔军做最后一战,为城中百姓赢取些许时间,让他们向南方逃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但凡虎威军战败被歼,残暴的朔军定会屠尽全城老幼,无人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卫楚廷向耶律煦下了战书,约定今日一战,做个了断。

尽管这一次,他们已毫无胜算。

「杜灿,章浚何在?」

叫了几声无人回应他,卫楚廷突然记起副将杜灿,章浚皆已阵亡,章浚被拦腰砍断,杜灿身中百千支乱箭,像是长出了猬刺,思及此处,他想要笑,唇角微微一挑,心里却骤然痛了起来。

为了赶走这蚀骨的痛意,他走上城墙,查看城外的朔军。

朔军已然全员披挂妥当,铁甲映着朝阳,反射出凛冽寒光,手中的刀枪剑戟亦然。所有人都已严阵以待,他们气势雄壮,横阵而列,黑压压的,似乎无远弗届,唯有肃杀之气充盈于天地之间。

好强的气势,好大的军威。

卫楚廷整了整自己身上残破的甲胄,转头检视城内的虎威军,他们中多数人身上有伤,绑着绑带的士兵几乎占了半数,失去了补给,他们身上的战甲已经破烂不堪,甚至有人只剩下破衣烂衫,良弓,铁箭头,这些杀伤力强的武器早已消耗尽了,如今除了手中的残破兵刃就只有砖头石块可以用,即便是这些,数量也不算多。

就这样吧,他想,只此一战了,或许今日就是终局,无论如何,要打好这一仗。

他的眼前闪过裴萱那张清致动人的脸,脉脉如诉的双眸,苦笑了一声,心想:这样也好,就不用去面对那个难堪的局面了。

卫楚廷抬起右手,对着等待打开城门的将士,挥了下去,半道中,他的手臂却陡然定住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向远方。

有人先一步发出激动的喊声:「虎威军,是咱们的人,援军来了!!」众将士皆激动地喧哗起来。

没错,朝阳之下,远方有旌旗招展,一只栩栩如生的虎首,张开血盆大口做出啮人之状,正是虎威军的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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