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从《乡土中国》谈起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出版于1947年，在城市化发展极其迅猛的21世纪，我们为什么要读这么一本成书于70年前而且听名字跟我们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关系的书？
在此之前，先来介绍一下这本书的作者费孝通。费孝通可以说是我国最知名也是最有学术影响力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被现在的人们亲切地称作「费老」。他出生于20世纪初，在高中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写得一手好文章。本科就读于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在燕京大学的时候恰逢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帕克受邀在燕京大学做访问教授，他在本科阶段就接受了不少美国的社会学训练，研究生就读于清华大学社会人类学系，之后博士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当时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博士毕业后，他回到中国，在云南大学和西南联大教社会学，同时进行了很多关于中国农村的田野调查，基于这些出版了很多研究专著。
《乡土中国》这本书就是根据他在这两所学校开设的「农村社会学」的授课内容整理成书的。在中国农村进行了多年的田野观察之后，在这本书里，费老试着回答回答一个问题，也就是「作为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社会」。所以，这本书记录了费老对当时中国农村社会特点的看法，可以说是对他之前完成的不少针对中国农村的经验研究的一个理论性的总结和提炼。
简单介绍完费老的生平和这本书的背景之后，我们来解答为什么一门讲身边的社会学的课程要讲乡土社会呢？首先，用数字来回答的话，根据2012年的国家统计局的统计，中国有47.42%的人口居住在农村，也就是说在全中国随机抓取两个中国人，很有可能其中一个就是农村人。即使是在20世纪后期与21世纪城市化迅猛发展了几十年后，农村人口依旧是我们中国社会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次，虽然现在中国有超过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城市中，但是其中仍有不少人来自于农村。他们可能是从农村走到城市的务工群体，也可能是凭借教育手段在城市接受高等教育后在城市工作结婚生子扎根下来。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的时候，在全国5亿多人口中，城市人口仅仅只有10%，而今天中国的城市人口已经超过了农村人口。城市人口规模的膨胀当然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可以解释的现象。但是最少这个数字的变化可以说明，即使是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居民，他们或他们的长辈也很有可能来自于农村。网上有一句流传了很久的一句话，「中国人往上看三辈都是农村人」，这句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是确实能够捕捉到很大一部分中国城市居民的情况。
因此，即使是今天居住在城市里的中国人身上，其实可能都很难避免带着一些「中国乡土社会」的特点，只是程度多少的区别罢了。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了解中国的乡土社会的特点，不仅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中国传统社会的特点，同时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今天我们生活中遇到的很多让我们觉得很常见并且让我们头痛的社会现象。
现在我们正式看一看这本书里费老是怎么总结中国乡土社会的。在书的《差序格局》这一章中，费老是这样写的：
「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是不相同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
这段话讲的就是费老书中最重要的概念「差序格局」。费老认为，差序格局是中国基层传统社会里特殊的体系，它可以支配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这段话中，有几个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
第一点，什么是社会结构？社会结构这个概念可以说是社会学研究甚至社会科学研究中最关键最核心的概念了。但是其实这个概念从19世纪社会学学科出现以来，它具体的定义与所指一直在不断地产生变化。要是详细介绍社会结构这个概念我们完全可以再另开另外一门课，为了简便，我们在这里把它理解成一系列持久的社会关系，也就是asetofenduringrelationships，并且除此之外我们要知道社会结构会限制我们人作为行动主体的行动。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差序格局这个概念其实就是在讨论中国传统社会中人们社会关系的共性。
第二点，在这个概念中，对于每一张社会关系网或者说每一个石子扩散出的水波纹而言，核心都是行动者自己。而每一个人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张关系网。即使两个人各自的关系网中有包含相同的人，但是这些人也会因为跟这两个人的亲疏远近不同而在关系网中处于不同的位置。费老在书中清楚地把差序定义为「人伦」的「伦」。而伦就是与中心发生社会关系的人所在的不同波纹之间的差序，波纹距离中心越近越厚，关系越亲密，距离中心越远越薄，关系也相应地对应变冷淡。除此之外，这个概念还生动地体现了，对于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而言，大多数人生活的道德准绳都是以自己为准的。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中国传统社会中公德现象的缺失。上个世纪著名的农村建设家晏阳初先生讲中国民众四大问题中贫愚弱私的私，讲得就是这一点。在我们今天城市管理的一些条例中都可以看到一些端倪。比如门前三包制度。在昨晚的阅读任务中包括一个腾讯网上的新闻稿，在新闻里我们看到很多商贩过多地占用公共空间，或者把店里生产的垃圾直接摆放在门口。其中一个很直接的例子是，一家小吃店的老板因为觉得把垃圾桶和扫把放在店里很不卫生，干脆就把这些放在门口。放在门口当然就影响店里的卫生了，门口是公共空间，至于垃圾放在门口会不会有碍观瞻影响市容，或者会不会有人不小心踩在他们倒在门口的脏水上？对不起，这些问题牵扯的人在他们的关系网中离他们实在是太远了。
第三点，以每个人为中心的这张关系网，具有极强的伸缩性。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关系网可大可小。国产情景喜剧中的经典之作《我爱我家》的《名门之后》一集中，宋丹丹扮演的和平突然发现自己是清朝大贪官和珅的第十三代嫡亲外孙女儿之后，在家里办起了和氏宗族亲友联谊会，于是我们看到从第九代到第十四代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不同的和珅后人都齐聚在和平家的客厅里，但是来的人似乎并不是真的为了庆祝他们「伟大」的先祖：有一位大妈因为声称儿媳妇欺负自己娘家没有人于是要住在和平家，而和氏本家老家还专门派人来到北京，一张口就开始要赞助来支持村里的发展，甚至还想让人帮忙给村里人在北京安排工作，最后一地鸡毛，荒唐收场。这集的内容就非常清楚地体现了差序格局下人际关系网的极强伸缩性：当你有朝一日出头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会变成你的亲戚朋友来找你帮忙，但当你一旦落魄的时候，你的人际网中可能只剩下你的父母。所谓世态炎凉，就是这个道理。
差序格局是费老用来描述中国传统社会的概念。而他在描述西方的社会结构的时候创造了「团体格局」这个概念。同样的，费老也在描述这个概念时用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他把西方社会比喻成一捆一捆的柴，每一捆都是一个小的团体。对于西方人来说，个人的归属是有很明确的界限的，每个人当然可以属于不同的团体，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团体内外的界限是非常分明的。
介绍完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社会结构，我们来看看中国传统社会是怎么运行的。在乡土中国中，费老分别用「礼俗社会」和「法理社会」来指代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尽管中国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律法，但是在传统社会中，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秩序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靠法律来维系的，而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礼」。这里的「礼」指得并不是狭义的礼貌，而是指广义的社会公认的行为规范。这其实就对应到了社会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也就是socialnorm，翻译成中文的话也就是社会规范。法律和社会规范最重要的第一个区别来自于他们的执行者。一般来讲，当一个人违反了法律的时候，会根据法律的具体内容受到来自国家机关的惩罚。而如果一个人违反社会规范的话，在大多情况下受到的则是来自于规范所对应的社会中的人鄙夷。第二个明显的区别，来自于他们的形式。我们几乎没有见过不成文的法律，法律是具体的、书面的、有章可循的。而我们却很少听说有什么成文的社会规范，反而我们却经常会提到一句话叫「不成文的规定」。没有写在法律条文里，却时时刻刻规范着成为人们行为，而违反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定的人还要受到人们的孤立，甚至是身体性的惩罚，这就是治理着传统社会的社会规范，也就是费老在书中所说的礼。
值得多说两句的是，费老在对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进行划分的时候，章中将礼俗社会分别类比为Gemeinschaft和有机团结，并把法理社会比作Gesellschaft和机械团结。被费老引用的这两组概念的作者都是在20世纪非常有影响力的社会学家，他们分别是来自于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以及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涂尔干被认为是古典社会学理论中的三驾马车之一。我们在这里简要介绍一下他的「有机团结」以及「机械团结」这一组概念。这组概念来自于涂尔干最经典的著作之一《社会分工论》。在这本书中，涂尔干关注于当时社会中越来越细化的社会分工这一现象，也就是不同的工种越来越细化，社会分化程度越来越高。以社会分工的高低为依据，涂尔干分出了有机团结和机械团结两种类型的社会团结。机械团结主导的社会中社会中成员之间的差异也非常小，而社会分化程度也非常低。在这样的社会中，由于彼此类似，成员之间的依赖性是比较低的。相反地，有机团结主导的社会中，社会高度分化，劳动分工极其细化，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因为专业技能都相对不同，而每个人对社会的依赖程度都相应地加深。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要互相依靠来保证生活能够正常地持续运转。而在涂尔干看来，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趋势就是从机械团结到有机团结的逐渐转变。当然，这两种社会形态并不是完全二分对立的，两种团结完全可以在一个社会中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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