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盛十八年 春和景明。

上京 谢氏府邸。

“那喜服 世子爷还未试么?”

“试什么?来送喜服的礼部官员 被世子爷一个眼神吓得险些尿裤子 现在都不敢进后院。”

“也不怪世子爷 世子爷少年英雄 在北境何等意气风发 是多少北地姑娘的梦中情郎 如今却要被逼着娶一个卫氏子 我若是世子爷 也咽不下这口气。”

谁不知道 他们世子爷直得不能再直了 不过为了拒婚 才宣称自己有龙阳之癖 谁料那卫氏 真就敢临阵换掉嫡女 改嫁一个嫡孙过来。

“可不答应婚事 卫氏便不会松口拨下那批棉衣和军粮 侯爷也是无奈。”

雍临一身青色劲装 腰挎弯刀 重重咳一声 打断亲兵议论 而后匆忙行至后院 来到廊下正闭目抱臂养神的少年郎面前。

“世子爷 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今夜婚仪之后 您就可以逃离上京 回到北郡了。”

少年郎身量极优越 猿臂蜂腰 生就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薄唇紧抿 剑眉飞扬 闻言 睁开一双犀利凤目。

雍临硬是被那眸底散发的深重杀意逼得后退一步。

“世子爷?”

雍临大吃一惊 只是逃个跑而已 虽然计划冒险了些 可世子爷何等人物 侯爷那北境军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军法都收拾不住的嚣张混账主儿 上天捉鸟都不带怕的 好端端的 怎会流露出这种森寒……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杀气。

“不跑了。”

“计划取消吧。”

雍临惊疑不定的间隙 听少年冷冷道了两句。

雍临露出五雷轰顶、晴天霹雳的表情。

“不、不跑了?”

怎么可能。

世子爷是如此厌恶抵触和卫氏的这桩婚事 来上京路上 便召集心腹 秘密制定了这个堪称完美的新婚夜金蝉脱壳计划 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

雍临若有所悟:“世子爷是怕连累侯爷和夫人?”

谢琅没有立刻答 而是垂目 望着此刻完好无缺、还没有受过刑伤的手。当然 还有雍临那还没有胡子拉碴、跟随他南征北战、饱受风霜摧残的脸。

再一次确认 他重生了。

第一次发现自己重生这件事 是今早在二十四楼和一帮纨绔厮混酒醒时。

谢琅整个脑子都仿佛要炸开。

大约是事情太过玄奇违背自然规律 除了濒死一刻万箭穿心之痛 死亡前和死亡后的事情竟全都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如溺了水 缓了许久 眩晕了许久 前世记忆方如洪流一般 慢慢涌回大脑 但画面依旧断断续续 很多细节依然模糊不清。

尤其他攻破上京 弑君篡位 登基称帝之后的事。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无比清晰的明白 眼下着急忙慌与谢家联姻的卫氏 内里到底是一副什么恶毒丑恶嘴脸 只要一阖上眼 他仿佛还能看到那阴冷潮湿的昭狱中 那如怪兽一般的刑具 一点点夹断他的手指、脚趾 甚至是胫骨 让他趴伏在地上狼狈喘息 站都站不起来 连猪狗都不如。

“瞧瞧 这就是嚣张不可一世的北境军少统帅 什么铮铮铁骨 栓上链子 还不是跟狗一样。哈哈哈 哈哈哈哈。”

……

“就是不想跑了。”

谢琅强压下眸底汹涌杀意:“与我说说 今夜要娶的 那卫氏嫡孙的情况吧。”

谢琅在脑中检索了一番 发现关于这位联姻对象 他的记忆竟是空白的 只记得他被老爹派来的两名副将押着 在对方的地盘上 和对方行了一场堪称耻辱的婚仪。

没错 他娶卫氏的孙子 婚仪不在谢府 而要在那嫡孙所居公主府办。

礼部给出的理由也很荒唐可笑:那嫡孙身娇体贵 入住其他府邸 怕水土不服 身子骨受不住。

天鹅都没这么娇气。

雍临压着困惑答:“是卫氏三房行三的嫡孙 比世子小两岁 生母是圣上长姐、本朝第一位以摄政王规制下葬的那位明睿长公主 生父世子也晓得的 双亲亡故后 一直住在宫里 由太后亲自抚养 听说一应吃穿用度 和皇子们一般无二 算是卫氏出身最尊贵的一位嫡孙了。传闻姿容也是……十分出色。”

谢琅冷冷一扯嘴角。

是美是丑 与他何干。

卫氏就算真送来一个妖孽 还能迷惑得了他不成?

雍临便试探问:“真不跑了?”

谢琅:“不跑了。”

虽然重活一世 亲人袍泽尚在人世的喜悦 让他恨不得立刻跑回北境 见到爹娘 大哥 二叔 三叔 甚至他最嫌弃的老三……可上一世 他任性跑回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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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怒了卫氏 给谢氏带来灭顶之灾 就算他不是那个主要原因 也一定在某种程度了起了催化作用 这一世 他必须得忍辱负重留在这里 为谢氏谋一条生路。

姿容出色?

呵 他倒要瞧瞧 卫氏到底给他送了个什么妖孽过来。

**

和清冷的谢府不同 数街之外长公主府彩绸飘扬 红灯满廊 一片煊烈喜庆。

只是 如今公主府主人的寝居外 气氛实在称不上欢悦。

卫氏派来的一名管事肃然而立 不满地望着紧闭的寝居门 质问公主府管事桑行:“今夜就是婚仪 这三公子 竟然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日都不出来 成何体统!”

老内侍桑行虽也很担忧 但更不满对方颐指气使的态度。

阴阳怪气回击:“刘管事若看不过去 不若直接踢门闯进去 把我们少主请出来。”

刘管事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真想这么干 可里头那个 生母何等显贵 又是太后捧在心尖尖上的 他哪有那个胆量。

便强压怒火 道:“桑管家 婚仪吉时可是礼部定好的 若是耽搁了 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圣上和首辅那里也没法交代 你倒是想想办法。”

桑行:“我要是有办法 还用和你一道站在这里么。”

“……”

桑行想 堂堂卫氏嫡孙 竟要嫁给一个寒门泥腿子出身 名声还那般恶劣的小霸王 换成谁能坦然接受。

公子卫氏嫡孙 自幼宫里长大 受的是最好的礼仪教导 谦谦君子 温润如兰。

一道赐婚圣旨 简直是把鲜花往牛粪上糟践。

也就那卫氏黑心肝烂心肠 能做出这等狠辣无情的事。

两人发愁的间隙 寝室门吱呀一声 竟自内打开了。

一个面色苍白、姿容秀丽的少年郎从里面走了出来。

“少主!”

桑行忙迎上去。

看着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和明显憔悴的清瘦身形 心酸而担忧问:“少主还好么?”

卫瑾瑜转眸 看着眼前人——母亲身边的老人 自幼服侍自己的阿公 接着又转目 望向前方宽阔雅致的庭院 庭院里飘扬的彩绸 阶下气势汹汹 身穿卫氏服侍的管事 以及 自己光洁白皙 没有伤痕 也没有被锁枷锁着的手 也终于再一次确认 自己重生了。

“三公子。”

卫氏管事见卫瑾瑜出来 大喜 忙迎上去 行一礼 道:“礼部已经将婚服送来 三公子 快些试试婚服尺寸吧。”

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 管事平时没怎么敢正眼瞧过。

如今离近了细看 才知传闻中的仙姿玉质是何意思。

卫瑾瑜冷冷看他一眼 却道:“先不急。”

语罢环望着满院正忙着布置喜房的人群 吩咐桑行:“让礼部的人都撤了吧。”

桑行微惊。

“少主是要……”

这桩婚事是圣上赐下 就算有太后疼爱 少主也不能任性更改的。

就闻卫瑾瑜道:“我记得 谢氏在上京也是有府邸的 卫氏既然要嫁孙 就该有嫁孙的模样 按规矩 婚仪自然应该在谢府举行。”

少年语调疏冷至极。

桑行一愣 还未琢磨过来 刘管事先如被踩了尾巴一般跳起来:“三公子 你在开玩笑吧?”

“在公主府举行婚仪 已是首辅看在太后面上退让 改到谢府 您——”管事一时气得口不择言:“您就不怕家主怪罪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

“祖父若要责罚 由我一力承担。”

“要不要改到谢府 管事自己看着办吧。”

“否则 今日谁也别想逼我穿那身喜服。”

语罢 卫瑾瑜转身而去。

刘管事惊呆了。

有些不明白 这一向温顺体弱的三公子 何时如此大的脾气了。

对方有太后撑腰 真闹起脾气来 还真不好说 今日卫氏派他过来 也只是盯着人 确保婚仪顺利进行。

刘管事权衡之下 一咬牙 忙去找礼部管事的。

**

桑行跟着进去 打量着一袭云白广袖 于南窗下静坐的少年郎 总觉得在寝居里把自己关了一日的少主 隐约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桑行试图劝解:“在公主府成婚 于少主好处多多 那谢府 位置偏僻不说 听说已经久无人居住打理 还不知荒凉成什么模样 少主何必委屈自己 去住那等寒碜之地。”

“照老奴的意思 婚仪就在公主府办 婚后少主依旧住在公主府 不必挪动地方。北境那小霸王 再乖戾嚣张又如何 说白了就是入赘到咱们公主府的赘婿 老奴已经吩咐了 把他的居所安置在最偏僻的西院 离公子远远的。公子只管当自己多养了条狗!”

卫瑾瑜抬手 没什么表情地把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就着浓苦的汤药喝了。

他生就一张清雅如月的俊秀面孔 羽睫纤长 鼻若悬胆 唇如琼丹 若不是常年卧病 带了些病态的苍白 几乎要将天上的清月也比下去了。

桑行不免又怜惜:“少主这般擅做主张 卫氏那边多半会不高兴……”

这些年 少主和卫氏关系已经够紧张了 若再因此得罪卫氏 可如何是好。

“我意已决 阿公不必多言了。”

卫瑾瑜道。

上一世 他倒是听从卫氏安排 在公主府举行了婚仪 给了谢氏一记下马威和无形羞辱。甚至礼部在卫氏授意下 还在婚仪中加了一些含有折辱性质的流程。

换来的是上京城破后 谢琅的滔天恨意与刻意报复。

谢琅视这场仪式为毕生耻辱 率领叛军屠戮到此地时 直接让人一把火焚毁了公主府。

他失去了家 也失去了自幼跟随在身边的护卫和阿公。从此 彻底成为乱世里的弃子和浮萍。

这一世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左右只是一个过场而已 因根据上一世记忆 婚仪之后 谢琅便会连夜逃回北境 之后数年 一直到谢氏被诬谋反 他们都不会再见面。

卫氏没料到谢琅如此胆大包天 自然不肯罢休 但那时恰逢北梁偷袭边境 世家既忌惮谢家 又要依赖谢家在前线打仗 公然撕破脸 对谁都没好处 最后还是圣上出面 下发了一道措辞严厉的申斥诏书 罢黜了谢琅世子位 并将其品阶连降七级 全了卫氏颜面 此事才算暂时揭过。

卫家与谢家这桩联姻 除了让上京百姓茶余饭后多了桩谈资 于他们两个当事人而言 再无其他实质意义。

大渊与北梁的战事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五年 他也独守空房五年 在大渊即将大获全胜的情况下 北境军竟毫无预兆的惨败 谢家被诬谋反 满门惨死 谢琅也被关进昭狱 接受拷问 受尽酷刑 几近丧命。谢琅逃出后 凭着北境军余威和谢家忠烈之名 一路收拢部曲和北境军残部 组成二十万大军 浩浩荡荡围攻上京 最终攻破上京城门 踏着昔日凌虐他的那些世家大族的鲜血与尸骨 坐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经历过家族惨变和惨烈的复仇之路 谢琅彻底成了一个喜怒无常、阴鸷多疑、冷血无情的暴君。

谢家惨案 卫家是始作俑者。

而他 作为卫家余孽 昔日曾给他莫大耻辱的卫家子 也成了谢琅疯狂报复的对象。

谢琅封他为君后 封后大典由他一个人进行 合卺仪式亦由他一个人完成 仪式结束 便让人扒掉他的喜服 将他囚禁在宫中 命他戴着重铐 日日对着谢家满门灵位长跪请罪……后来他病得实在爬不起来 谢琅也不再管他 任他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再后来 他便饮下了那杯鸩酒。

一个新君恨之入骨的卫氏余孽 无论是病死 还是被毒死 不会有人深究。至于谢琅会不会一时兴起 屈尊看一眼他的尸体 或者更兴起一些 来个鞭尸之类的饭后活动 他就不得而知了。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

卫瑾瑜不由捏拳。

上一世 他以为谢琅是恨卫家仗势相逼 不甘心做受人摆布的棋子 才冒着杀头重罪在御前抗旨拒婚 后来才知 他还因有了心仪之人。

自幼相交 一起长大 实打实的竹马。

谢琅对他 对卫氏的一切怨恨 未尝没有这个因素。

可这一切 凭什么要让他来承担?

他把成婚地点改在谢府 不是为了讨好谢琅 而是为了保全公主府——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家。

“公子。”

另一道年轻沉稳声音 将卫瑾瑜思绪拉回现实。

帘后已多了个身着玄色侍卫装的青年 正是自幼陪伴在卫瑾瑜身边的护卫明棠。

上一世 明棠为护他死在乱军刀下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都在用鲜血淋漓遍布刀口的身体为他堵着门 护他周全。

明氏只是金陵一个小族 明氏子弟自幼被送进各大世家做侍卫、伴读 无非是博一个前程而已 但明棠跟着他这么个无用的主子 却半点前程也没捞着 最后还因他丧命。

卫瑾瑜心口一阵窒痛。

这一世 他绝不会再让身边人因他的无能受到任何伤害。

卫瑾瑜想起明棠过来是为何事了 目中冷意减了些 问:“查的如此?”

明棠似有顾忌 没有立刻开口。

卫瑾瑜了然。

“无妨 直言便是。”

明棠只能如实回禀:“定渊候世子已在二十四楼流连三日 昨夜还在明月阁豪掷千金 和京中一帮纨绔子弟寻欢作乐 彻夜达旦 还——”

“还怎么?”

“还点了小倌。”

明棠压抑着怒火:“听说此次中贵前往北境传旨 他当面拒接圣旨 最后是被定渊候当着中贵的面赏了顿家法 派副将押着入都的。”

卫瑾瑜毫无意外 甚至知道的更多。

上一世 谢琅也是这般被逼迫着入京 甚至连新婚夜 都是被定渊候府的副将押着 与他拜天地行婚仪的。

其中耻辱 可想而知。

“我知道了。”

“今日你安心待在府中休息 不必再去盯着。”

他重生的时机不好。

大局已定 他对谢琅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兴趣。有这个时间 还不如想想未来的路要如何走。

明棠应是。

不多时 桑行再度过来 说礼部已经同意更改婚仪地点。

“张大人说 他会亲自与谢府重新沟通流程 请公子放心。”

卫瑾瑜满意点头。

谢琅觉得耻辱 就去谢府耻辱去吧。

这一世 他一定要保住母亲的公主府不受池鱼之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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