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吓了一跳 下意识摸腰上弯刀 才想起放在屋前的台阶上了。他倒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静静看着她 因为离得略远 分辨不清神情 应该不至于被人偷看两眼就恼羞成怒吧!

莲灯摸了摸后脖子 从夯土底座上跳了下来。似乎应该说点什么解释一下 她搜肠刮肚思量 最后说:“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没有说话 脚下的竹子受重 拓出一个流丽的弧度。他依旧立在那里 居高临下 白衣从风。

莲灯觉得很无趣 哪怕他再好看 如今也没有欣赏的兴趣了。她学王阿菩的样子背着两手 故作镇定地往回走。直觉他的视线应该追随着她 她芒刺在背 不敢回头。奇怪她平时胆大包天 这次居然感觉恐惧。那个人好厉害 一句话都没说 就让她落荒而逃了。

回到琳琅界 再回想刚才的事 简直像做梦一样。还好她一向迟钝 除了提醒自己牢记卢庆的话 心里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天已经黑透了 到了晚饭的时候 穿着红衣白裤的侲子给她送食盒来 揭开盖子把碗筷一样一样布置好 弓着腰说:“请娘子用饭。”

她道了谢 问琥珀坞的情况 侲子道:“那里的供应和琳琅界一样 娘子不用担心。”边说边招呼后面的人呈上红漆托盘 里面平整叠着一套衣裳。提起来让她看 是一件金枝绿叶短襦 和一条梨花白长裙。

“长史怕娘子没有中原衣裳替换 这是神宫内巫女的行头 请娘子暂且将就。”侲子含笑作揖 “娘子用过了饭早些休息 夜里要下大雪 回头小的再送两个炭盆来。明天是下元节 神宫里有场祈福的法事要做 动静略大 娘子只管歇息 不用过问。”

莲灯点头说好 想起那个吹笛人 试探着问:“国师闭关 法事由谁主持?”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节日 打醮祈福而已 不算太盛大 由灵台郎主持。”

她咬着嘴唇又想了想 “国师有几位高徒?有没有一位穿白衣 会吹笛的?”

侲子一脸茫然 “国师徒众甚多 但是没有真正收入门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见谁了?要是想寻他 我去回禀长史 请他替娘子打探。”

莲灯摇了摇头 “随口问问 不必回禀长史。”

侲子应了 躬身施礼 退出了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不在 她一个人有点寂寞 草草用了饭就去洗漱 收拾妥当便躺下了。

神禾原地势高 风比别处更大 呼啸着刮擦过门窗 桃花纸翕动 要不是韧性好 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紧紧裹住自己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吹笛人。她对别人的长相没有太精准的记忆力 只知道他很好看 如果转转的小郎君如珠如玉 那么吹笛人就是如云如絮。他立于竹枝顶端的样子真神奇 该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稳!莲灯觉得自己飞檐来去不是问题 却没有办法做到像他那样。太上神宫里的一切都很神秘 三更半夜出现 也许那人是个地仙也不一定。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 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气很好 她站在院里的台阶上 看着两只蝴蝶从高墙那头来 款款飞过花荫 飞到葡萄架底下。她追着去扑 蝴蝶沿着架子一直向上 飞得太高 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然后有脚步声传来 几个奴婢打扮的提着竹篓进院子摘葡萄 熟透的葡萄经不起颠踬 离开藤的时候略震动了下 果子就脱落了 咕噜噜滚到她脚边。那些婢女看了眼 毫不在意 她弯腰捡起来 托在掌心里吹了吹 发现这颗葡萄大得惊人 有鸡蛋那么大。

那些婢女提着装满的竹篓离开了 她捧着葡萄四处看 台阶旁的水缸上搭着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 一个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飘在缸沿。她跑过去 弯腰打算舀水 看见倒影里的自己梳着双环髻 还是十来岁的样子。她大惑不解 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小了。凑近看自己的脸 鼻尖几乎贴到水面。

依稀记得小时候很胖 只要伸直手 手背上就有一排窝。她的脸在十三岁之前一直是团团的 眼睛鼻子揉在一处 看上去可怜兮兮。现在再打量 实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点水 抹在自己的眉毛上 等水纹平复又去照 倒映出来的五官不知怎么变成了那个吹笛人 定着两眼 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她悚然一惊 从梦里挣脱出来。环顾屋内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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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 朦朦掀了掀眼皮 又闭上了眼。可恍惚感觉上方有个人悬浮着 离得很近 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他的长发低垂 从两颊倾泻下来 扫在她耳畔。那种触感太真实了 她惊恐异常 然而手脚好像被缚住了 无法移动。混乱里壮起胆向上看 还是那个人 这次没有横笛遮挡 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苍白 但眼眸深邃 眼神冷而硬 直直看着她 能看进人心里去。

“你不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他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但每一个字都如锤如炼。

莲灯没有应 攥紧双拳蓄势待发。因为靠得太近 闻见他身上清幽的书纸气息。她有很强的防备心理 不熟悉的人 突破了距离便令她不安。四周围迷迷茫茫 案上的灯台却照得眼前异常清晰。他的脸只离她寸许远 不知他是人是鬼 呼出来的气息冰凉。莲灯心里惶骇 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四肢徒地一松 约摸可以活动了。她暗暗运了十分的力 朝他挥出一拳 打不死他 绝对打歪他的脸。

没想到这拳竟落空了 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 弥漫在空气里。拳头隐约扫到什么 弹出去 打在炭盆上 叮地一声脆响。

她猛然一震醒过来 才发现是从一个梦境跳进了另一个里。脑子乱糟糟分不清真伪 坐起身抚抚额头 背上中衣被汗浸湿了 有点冷。

青铜炭盆里的煤核窝在灰里 发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气 下榻拨亮炭火 蹲在那里抱住膝头 感觉胸口直发紧 半天才松懈下来。

真是奇怪得很 以前她很少做梦 从敦煌到长安 半路上坑蒙拐骗也干 杀人越货也干 从来不会心虚。到了这里不过偷看别人吹笛子 回来就被魇住了 实在有点说不通。

她伸出两手烤火 视线游移 落在玉兰鹦鹉屏风前。青砖上躺着一颗雕琢过的核桃 上有纽袢下有回龙须 做成了坠子模样。大约时常把玩 表面像玉一样起了包浆 泛出油润的光泽。她挪过去 静静看了很久 然后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这一夜安然无恙 踏踏实实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说的那样 拉开直棂门 外面已经被冰雪覆盖了。

界口传来一声尖利欢愉的长啸 转转和昙奴从木桥上跑过来 皑皑白雪里出现两个绿色的身影 一纵一跳到了她面前。

“莲灯你看 下雪了!”转转冻得脸发红却很高兴 弯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团 朝不远处的鹿砸了过去。回身抖抖裙角的雪沫子 仰脸笑道 “前面大殿里热闹得很 听说在做下元的法事 咱们去看看吧!”

莲灯摇了摇头 “我原想今天就走的 可是国师正在闭关 不告而别怕失了礼数 所以才打算多停留两天。”她说着往外看 琳琅界还是昨天的琳琅界 只是白天和晚上观感不太一样。晚上幽深沉郁 到了白天银装素裹 又是一派明丽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 向东南眺望 塔建得很高 隔着细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眯起眼 喃喃道 “这地方有古怪 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昙奴比转转警觉 她一说便自动接上了 压声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莲灯回身进屋里 把那个核桃坠子放在矮几上。转转和昙奴对视一眼 不明所以。

莲灯说:“我昨晚被一头鹿引了出去 听到一阵笛声 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 看见一个临风奏曲的白衣人。那个人动作很快 也很玄妙 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 他居然站在竹枝顶上眈眈看着我。我不想惹事 回到琳琅界 他又追进我梦里来……”

“追进梦里来?”转转听得发笑 “你先同我们说说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 你看清了么?他年轻么?长得好看么?”

莲灯被她问住了 回忆了下 迟疑道:“大概二十多岁 长得很好看。”

转转笑得更灿烂了 “这就对了 我那时看到小郎君 连着半个月夜夜梦见他。不是他追进你梦里来 是你一直在回忆他。没什么 别怕 女孩子长大了 总会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莲灯以为她会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转了一大圈 又回到儿女情长上来。她无奈把坠子往前推了推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里我挥了一拳 没有击中他 但是打落了这个。”

这下转转和昙奴都变了脸色 “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来了 只不过在你半梦半醒间?抑或是他施了什么幻术 让你以为自己在做梦?”

转转看着那个吊坠 目光惊恐 “说不定是什么山精野怪 神禾原本来就是块福地 地面上是太上神宫 地底下全是妖怪。还有那座九重塔 也许是国师用来镇妖的……”越说越激动 尖细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吊坠 “难道是个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莲灯和昙奴对她的想象力表示佩服 一个龟兹人 满脑子精怪 比中原人还要热衷巫傩。

昙奴说:“哪来这么多妖怪!这是太上神宫 你以为是深山荒庙 妖怪敢来作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没准就是神宫中人。这里徒众少说也有三五十 国师总会有几个得力的护法。你们是没见识过 但凡大人物都这样。比方说定王 四个贴身随从须臾不离左右 他们是近侍里最厉害的 统管营下所有死士 我们这等小卒都要听他们差遣。如果能做国师的护法 飘到竹枝顶上算什么难事?至于他为什么追来 一定是人家不满意被你偷看 想教训你一下。”

莲灯听得怔怔的 转念想想 点了点头道:“是我的错 过于好奇了。因为那曲子似曾相识 觉得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来 便想过去问问出处。可后来他的反应太奇怪了 我什么都没做 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昙奴瞥了转转一眼 笑着调侃:“也许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这样 三年后我得一个人回敦煌了。你放心 我会和王阿菩好好解释的。”

莲灯还是那个木讷的样子 别的姑娘十六岁正是怀春的年纪 她连脸红都不会。王阿菩教她武艺自保 给她讲为人处事的道理 但对于感情方面爱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 自顾自地开放 孑然地照亮自己。

转转对精怪的恐惧变淡了 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话上 “你说他很好看 怎么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吗?”

莲灯仔细想了想道:“我没见过你的小郎君 但是拿昨天的云麾将军和他比 恐怕三个萧朝都都不及他。”

转转哦了一声 “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可惜我没遇见他 否则真要会他一会。”复兴高采烈地拽着莲灯的衣袖说 “多好的开端 不打不相识嘛。只要我们在神宫里 总会有再见的时候。从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 说不定仇还没报 先撞上好姻缘了。”

她们早就习惯了转转艳色流光的论调 也不拿她当回事。莲灯对昙奴说:“再等三日 见过国师我们就离开神禾原 进长安找个地方落脚 照我们路上商定的计划行事。北里虽然是勾栏 来往的人多 消息也多。转转曾经在那里卖过艺 带着我们混进去 总比留在这里强。”

转转不会拳脚 但是行事颇侠气 豪迈地一拍胸口 “包在我身上 大历不禁官员狎妓 别看那些郎君相公们穿上官袍人模人样 一进北里立刻原形毕露。几杯龙膏酒下肚 癫狂得连他耶耶都认不得了 要套话 易如反掌。”言罢上下审视她们 “可北里不是个干净地方 进去后难免受些委屈 不能一时兴起就杀人 得学会周旋。我怕你们戾气太重 到底要我这倾国倾城的西域美人出马。我还认得几位章台中的状元 托她们打探 枕席间更好说话。”

昙奴却有些犹豫 “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 那些青楼女子未必靠得住。”

转转说:“这你放心 交情深的我才会去托付。当然要是有钱 那就更好了。”

莲灯觉得可行 “自己牵扯其中 未必会把我们供出来。但万一……”

昙奴寒声道:“万一管不住嘴 就只好送她去见阎王了。”

转转摆了摆手 “别动不动想杀人 有时候人情还是靠得住的。不过离开了这里 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宫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看看这山清水秀的景致 多住两天就能多活十年 说要走 还真有些舍不得。”

地方是好地方 但她们不属于这里。莲灯还有愿望没达成 等她们开始行动 难免在朝中掀起波澜。国师是大历的国师 他有义务维持国泰民安的局面 怎么能容许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场里?莲灯总觉得要对付几个朝臣不是难事 但与国师为敌 绝对是自寻死路。他人在神宫 却能够洞察先机 那么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了然于心。铲除奸佞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杀皇帝呢?

她踱过去撑开直棂窗 外面雪花纷飞 环绕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终没有结冰。几片花树的叶子跌进水里 落叶逐着流水 从她眼前奔涌而过。

前殿的铙钹声随风飘过来 她侧耳听 听见朗朗的祈福祝词 咬文嚼字地重申着什么。略顿了会儿 一个侲子从木桥上疾步跑来 看她在窗前站着 叉手行了个礼 到廊下通传说:“娘子们遗失过所 尚书省派人与娘子补办。请三位娘子随小的来 有些情况要询问娘子。”

莲灯心里跳了下 长安果然管辖得很严格 并不是进了神宫就作罢的。过所遗失了必须补办 补办就要问清来龙去脉。她倒无所谓 名义上已经死了的人 还能搪塞 昙奴和转转怎么办?万一把文书发往都护府查证 那事情就难办了。

她定了定神问:“卢长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长史派小的来请娘子的。”

有卢庆在 尚书省的人多少会担待些。三个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门 沿着迂回的游廊到了一处屋舍前。太上神宫按照宫殿的规格建造 因此正殿分外宽阔。莲灯抬眼看 两个穿圆领袍 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面东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 发现那位云麾将军也在。心里恨他不依不饶 等打发了尚书省的人 非要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沉下心 提裙上台阶。殿门上慢悠悠踱过来一个人 穿着阔大的襕袍 背门而立 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脚下略缓 攒起眉头回忆 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殿里众人听见脚步声 调转视线往外看 那个人也回过身来 因为站得高 显得身量特别长。和王阿菩的不修边幅不同 他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 耐人寻味的。只是面貌并不熟悉 之前一瞬的犹疑都是错觉。

她不再停顿 快步入殿内 向萧朝都和两位朝廷官员行了一礼。

卢庆比手道:“萧将军不必介绍 娘子们都认识。这二位是萧将军带来 为娘子们补办过所的尚书省左丞及员外郎 要问娘子一些事 娘子不必惊惶。国师目下未出关 但有春官在 一切据实说就是了。”

莲灯回头看 原来那个站在门上的人是司天监春官。她在路上听昙奴讲过 司天监虽然只是太史局的一个分支 然而在太上神宫 却是正根正枝的嫡系。司天监下有春夏秋冬中五官灵台郎 其中春官是五人之首 官职不算高 胜在是国师的左膀右臂 因此即便朝中二三品的大员 也要卖他些许面子。

她打量他 见他眉眼温煦 笑得极其耐烦 觉得春官这个称谓和他的人甚相配。想必转转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不会拽她的衣袖 看人的时候两眼放光。

她呆滞地打了个拱 春官微微抬手 踅身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两位尚书省的官员职责在身 问得十分仔细 从哪里来 途径多少关隘 过所在哪里丢失 为什么丢失 一样都不放过。莲灯暗自思量 随意胡诌是不行的 因为每一道关禁都必须签署存档 如果想求证 派个差役跑上几座城 一问便知。所以关内道的州郡不作考虑 还是要在陇右道上做文章。

“行至酒泉 路上遇见一队马贼劫人……”她冲转转一指 “就是劫她。我们为了救她和马贼缠斗 才不慎将过所丢失的。”

转转很配合地点头 哀凄道:“不敢隐瞒相公 奴奴是孤女 跟着叔父卖艺讨生活。叔父对奴不好 原本就过得十分艰难 没想到落进马贼手里 他们说要把奴卖进勾栏 走投无路时恰好遇见她们 求她们把奴救出了火坑。奴是死里逃生的人 身上委实没有过所。相公要捉拿 奴跟你们去 但这两位恩人 还请相公开恩才好。”

左丞闻言沉吟:“在酒泉时就丢失了 也就是说三千多里全是私渡?”似乎转过弯来 讶然问 “那时还未出河西走廊 为什么不补办?”

昙奴不懂拐弯 直截了当说没钱 “补办过所每人要五百钱 三个人一千五 补不起。”

京城官员只了解奏章上的边陲 对于地方通行文书具体的操作并不熟悉。长安补办过所没有额外费用 大漠却要另收 如果是真话 细究起来当地的府衙甚至都督府都有大罪。

左丞和员外郎交换了眼色 心下难以拿捏 春官这时站起身来 拢着两手慢吞吞道:“既然如此 倒也有情可原。所谓的过所 是为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这三位娘子一不是商贩 二不是男丁 胡女也并非遭到贩卖 所以有没有过所 似乎不那么重要 ”转而对萧朝都一笑 “将军说呢?至于补办的费用 丝绸之路上胡商往来频繁 府衙所耗人力巨万 征些经费也是因地制宜……当然这只是在下愚见 是否具表上奏 还请左丞定夺。某以为这些年来相安无事 切不要因为神宫贵客到访引出麻烦来 到时候惊动圣上与国师 未免小题大做了。”

那两位命官当然知道里面的厉害 笔尖飞快记载 一面道:“行至秦州境内方遗失 十日后入长安补办。经询问且差人查阅门禁记档 无可疑 准予补发过所……”

莲灯转头看昙奴和转转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这回多亏了这位春官 全有赖他的好口才 一番晓以大义替她们解了围。否则追究起昙奴的那些话 把她们推到人前来 那以后就寸步难行了。

莲灯对于人情世故不太通 感激也不过投去一次注目。但不知他明白没有 只见他施施然转过身 神情不以为然。

过所交到她们手上 加盖了大历王朝和尚书台的朱印 掂上去很有份量。春官含笑与左丞寒暄 办完了公事 少不得谈谈“积雪巷深酬唱夜”。昙奴却盯上了萧朝都 吊着半边嘴角道:“将军恁地费心 又为我们专程走一趟。今日补办了过所 真要好好谢谢将军。”

萧朝都脸上淡淡的 “长安禁卫是北衙份内的事 过所遗失补办也是理所应当 某肩上担着责任 不敢懈怠。”

昙奴不听他那些鬼话 笑一笑 露出尖尖的虎牙 狡黠道:“那天在城内没能施展开手脚 心里一直抱憾。待过两天再寻将军 向将军讨教。”

萧朝都看她一眼 这蛮夷女人泼辣的架势简直令人记忆犹新。他是皇亲贵胄 以前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挨了她一掌 现在想来还隐隐作痛。便赌着一口气颔首说好 “要找我 到神第军大营来 随时恭候大驾。”

他们说话 莲灯和转转退到了一旁 两个人抱胸分析他们的表情。转转说:“昙奴两眼直勾勾的 要吃人了。”

莲灯啧啧咂嘴 “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这回转转居然没有发表谬论 耸了耸肩 不置可否。

来人起身告辞 卢庆将他们送出神宫 殿里只余下她们三人和春官。转转平时是个热情但不多礼的人 这次却把她的客套发挥到了极致 追着那位春官不住道谢。人家倒没放在心上 曼声道:“我职责所在 娘子不必多礼。”复坐到窗下牵袖斟茶 斟完一盏 婉媚地抬眼一瞥 “不过刚才答左丞的话 我听来觉得甚蹊跷呢。”

他笑的时候眉眼含春 风韵二字一般用在女人身上 但是看着他 不知怎么凭空冒出这种词来。要是换了转转 恐怕绷不住把老底全抖出来了 莲灯还好 对待美丑都是一样的心境 忖了忖道:“我是王阿菩的弟子 太上神宫的木牌是阿菩亲手交给我的 这点千真万确。至于无伤大雅的一点敷衍 多谢神使替我们周旋过去。我们来长安 给神宫添了不少麻烦 心里有愧。待国师出关当面向他道谢 就辞行去别处了。”说着顿下来 迟疑道 “只是听闻国师年事已高 怕不愿意见我。如果不方便 我留个帖子可使得?还请神使指教。”

春官听后并没有立刻作答 转过眼看窗外飞雪 轻抚一下指尖道:“国师见不见你 我不敢肯定 但年事已高这种话在神宫中是大忌 还是少说为妙。”

莲灯立刻会意 一般道破天机的真话都不招人喜欢 所以可以想象 国师大概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关于国师的情况 后来陆续又探听到一些 莲灯记得最深的就是春官的一句话 称他“野鹤精神云格调”。这么一来勾勒出国师大致的轮廓 须发皆白 却又道骨仙风。也许挥一挥衣袖 就有惊天动地的神功。

昙奴和转转热衷于打探那些秘辛 莲灯和她们不同 心里有事 多在神禾原待一天都觉得煎熬。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回忆过去 可惜被王阿菩刨挖出来之前的一切依旧渺茫。她不是个思想复杂的人 但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身世让她感到颓败。她树立一个目标 打算不顾一切去完成 然后回敦煌 继续过平静的日子。

外面的雪停了 厚重的白覆盖住葱翠的枝叶。草木虽然没受任何影响 气温却很低。她在屋里拢了半天火 早就不耐烦了。翻出包袱里的布口袋 提着便出门。

屋前有活水 岸边有青石。她扫开石头上的积雪 把袋子里柳叶形的铁片倒出来 沾了点水 捻在手里一片一片磨亮。她喜欢听铁片的声音 用力一吹会发出绵长的嗡鸣 像胡女弹奏的五弦一样。不过这些铁片不是乐器 扔出去的时候形成一个声网 杀敌是次要 主要作分散敌人注意力之用。

天很冷 全部磨完冻得十指发僵 她往手上呵热气 回身看 不远处就是宫墙。琳琅界位于神宫东北角 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楼 就可以看见整个长安。

她把铁片收进口袋别在腰上 穿过竹林到宫墙底下 附近不见有阶梯。仰头看 墙建得很高 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后两步 把裙裾扎进绦带里 点足往上一纵 轻松登上了女墙。

神宫里的景色再好 到底没法和墙外的世界比。不谈白雪红梅 只说开阔的视野 穹顶低垂笼罩四野 百年长安在风雪里迸发出沧桑而磅礴的美感。

她凝眉思量 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必须进城去。她在墙顶跺了一脚 打算这就上琥珀坞找昙奴和转转商量行程。王阿菩说国师念及往日交情会替她安排妥当 所谓的安排无非是过所和住处。过所如今办好了 住处还是靠自己解决吧!初来长安就在禁军和尚书省的人跟前露了脸 似乎并不是个好开端。日后行事要更小心了 万一有个闪失 连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她转身从垛口跳了下去 奇怪刚才上来轻而易举 下去的时候竟出了点意外。墙根下被雪覆住了 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落地才知道那里有个坑 也许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壶的箭 不偏不倚插进了凹槽里 落势难以控制 脚下迈不开步子 噗通一下双膝着地。

她吓了一跳 脚踝有点痛 不知有没有崴到。稍稍活动一下 幸好没什么大碍 顶多是拉伤。她抓着两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紧 人有失手 马有失蹄……”怪长安人喜欢挖坑 还有这裙子 裙裾太长了 否则以她的手段 不可能跌得这么狼狈。

总之十分懊丧 唯一庆幸的是附近没人。不过老天爷似乎没有愚弄够她 在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时 一片刺有金银丝流云纹的袍角飘进她的视线。她愣了下 保持着跪姿抬头往上看 那个人掖着两手 面无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她打了个激灵 一跃而起 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还有印象 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 这种冷并非带着戾气 相反称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这样俯视众生的味道 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往后退了一步 戒备地看着他。天上又飘起细雪 他静静站在那里 深衣和皮肤都是雪白的 像个冰雕美人。

莲灯总感觉他哪里不对劲 和他对视半晌才发现 他几乎不眨眼睛。然而那双眼太漂亮 深邃宁静 让她想起晴空万里时的天宇。她有点紧张 不知道他来见她是为什么 嗫嚅了下 却又无从说起。

“王朗两年前救的就是你?”还是他先开口 嗓音淡淡的 像清水里落进一片柳叶 一片花瓣。

莲灯点了点头 他能说出王阿菩的俗家名字 应该是神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 把他和昨晚那个虎视眈眈入梦来的吹笛人对比 却渐渐恍惚了。分明是同样的脸 为什么神情和语气相差那么多?也许不是同一个人 说不定是她认错了。

他微挑了挑唇角 眯起眼 眼里细碎的金芒仿佛浮在水光之上 缓声道:“我与王朗是君子之交 你不必行此大礼。”

莲灯脑子里嗡地一响 不明白他到底是误会了 还是有意调侃她。她本来口齿就不伶俐 这下被他堵住了 顿时觉得又尴尬又气恼。刚才还自我开解他们不是同个人 看来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说和王阿菩有交情 那么他必定是国师身边人 也许比春官的职务还要更高一筹。

她暂且顾不上私怨 作了一揖道:“请问神使 国师何时出关?”

他踱上石板路 悠然道:“已经出关了。”

她心里一喜 跟在他身后问:“我想拜见国师 但不知该往哪里找他?”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 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和长安城里的男子不同 不戴冠 也不戴巾帽 只用一条玉带松松束着发。偶尔有风吹过 发梢撩动起来 填满她的视线。他往南指了指 “国师通常在神宫正殿 要见他 可以请卢长史通传。”

莲灯得了指点惦记着找卢庆 匆匆向他道了谢就要往南 他转头看她一眼 “今日神宫中做下元法事 你现在去找长史 怕人家抽不出空来。”

不说她竟忘了 前殿铙钹震天 这时候再去添麻烦未免不识时务 便绞着丝绦顿住了脚。没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 负手问她 “过所办好了么?”

她应个是 “多亏了卢长史和春官 尚书省已经替我们补办了。”

他嗯了声 略顿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没见了 不知他境况可好?”

他和她聊起家常来 这个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现 但却什么都了如指掌似的。莲灯有些疑惑 “神使和我师父认识很久了么?”

他低头算了算 “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这么说来算是长辈 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 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里的核桃佩饰 对于那个梦一直存疑 很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 又不确定到底该不该戳穿 一面暗自思量着 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 身体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画 洞窟里光照不好 对他的眼睛很有影响。我曾劝他放弃 他不答应 说有生之年会不停画下去 直到圣上下旨 派工匠进驻敦煌为止。”

他慢慢点头 “圣上年迈 未立储君 这两年明争暗斗不断 谁也无暇顾及敦煌。其实他大可不必那么执着 再等上一阵子 朝中纷争平息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说闲不下来 闲下来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 灼灼望着他道 “神使觉得一个人有执念可不可怕?”

他还是点头 “一念起 可建功立业 也可生灵涂炭。”

她听后笑了笑 “阿菩的执念 是最诗情的建功立业。不光他 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决心 把那枚核桃佩饰递了过去 “神使可见过这个?”

他的眼里平静无波 稍一顿 伸手来接。广袖袖沿的云纹镶滚盖住手背 只露出修长的指尖 掠过她的手心 玲珑而寒冷。他掂在手里摩挲 语调还和先前一样 “你从哪里得来的?”

莲灯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奇怪没有一丝异样 她歪着脖子说:“从我屋子里捡来的 昨晚有人闯进琳琅界 我没能抓住他 被他逃了。不过他落下了这个 特交给神使 请神使辨认。”

他重新把两手对掖起来 核桃也掩进他的袖子里 不再看她 淡然道:“这是我随身的东西 不过两个月前遗失了 今日失而复得 幸甚。”

他继续佯佯前行 过了回廊已经有侲子驻守了 看见他 毕恭毕敬叉手行礼。莲灯没有追上去 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 这神宫里的一切都难以琢磨 她除了受到点惊吓 没有别的损失。能够物归原主 也是一桩好事。

她在风雪里目送他 把长裙的勒带往胸上提提 宽宏大量地感慨:“算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对某些事看得很开 人行至一段旅程 有不同的风景 遇见不同的人事 只要没有形成伤害 便不会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她搓了搓手 掸掉肩头堆积的雪花 腰畔被什么顶了一下 垂首看 是昨天那只鹿。

它喜欢同她亲近 她笑着在它的犄角上抚抚 “你记得我么?你叫什么名字……”突然想起来 她还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匆匆抬眼张望 他在风雪的那一头 渺渺的 渐行渐远。她冲口喂了一声 他听见了 回身看她 她踮着脚尖说 “你把东西拿回去 怎么不说谢谢?”

他大概有点吃惊 但依旧遥遥冲她拱手。

她一鼓作气又喊:“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那里 似乎在思考。莲灯觉得这人很奇怪 她失忆了 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难道他的症状比她还重 连自己叫什么都要考虑半天?

她卷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 那边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伞 猩红的伞面嵌进琉璃世界 突兀但又分外绮丽。他站了一会儿 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 转身登上丹陛 往殿宇深处去了。

莲灯回到琳琅界 收拾包袱准备辞行。那只鹿跟随她过了木桥 一直没有走远。她偶尔抬头看 它嚼着枝叶踩着碎步 在积雪里漫行。碰巧对上视线 短小的鹿尾快速摇动 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 把刀打横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皑皑 耳边水声潺潺 是个满清静的午后。突然那鹿惶然跳开了 瞪着一双大眼睛回望 她站起来 看着昙奴和转转从那边跑了过来。

“听说国师出关了。”转转说 “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 现在就剩几个侲子在打醮 咱们看准了时候请人通传吧!”

昙奴瞥了她一眼 “是请人为莲灯通传 我们隔着一道 凑什么热闹!”

转转撅嘴说:“我等了很久了 就想看看一百多岁的人长成什么样。我曾经见过当今圣上 戴着冕旒 脸上全是指甲盖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岁尚且老得像烂树桩 国师一百多岁 岂不是老妖怪?”

莲灯听她口没遮拦 蹙眉道:“嘴上留神 被人听见了会惹麻烦的。”

昙奴吓唬她 抓着她的下巴做了个挥刀的动作 “胡说八道 先把舌头割了 再挑断手筋脚筋。”

转转用力推开她 叉腰说:“你总同我作对 我说什么你都针对我 可是嫉妒我长得好看 有心打压我?凭什么你总骑在我头上?我不服气!”

她大喊大叫 昙奴轻轻嗤了一声 “命都是我救的 还敢和我叫板?”

转转顿时泄了气 坐在矮榻上踢了两脚 “我会还你人情的 等出去你就知道了 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们总在吵 但是吵完之后不影响感情 可能谁也没有真正讨厌谁吧。越是斗嘴 越是亲密。

昙奴见莲灯换回了原来的衣裳 行囊搁在榻头上 自顾自道:“我们没什么可收拾的 两件胡服 卷起来就走。你打算去见国师了么?”

莲灯嗯了声 “我先前得到消息 国师在神宫正殿 等卢长史忙完了请他为我引荐。”

转转还在惆怅 “我当真不能见国师么?莲灯你带上我吧 让昙奴在外面候着。”

莲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好奇 难道就因为国师的年纪比大历还大?她摊手道:“我也不知国师会不会见我 如果卢长史不阻拦 你大可以进去。”

转转很高兴 往后撑着双臂 凸起两个圆润的肩头 自在笑道:“我以前听说国师能通神 圣上六十岁那年泰山封禅 卤簿行至山脚 道旁有神人长揖迎接 圣上问身边人 竟没一个看见的 后来和国师提起 国师却能够准确说出神人的衣着打扮。可见皇帝神遇要靠机缘 国师开了天眼 早就见怪不怪了。”

国师从来都不缺乏奇闻 但在莲灯看来 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是什么好事。天子代天巡狩 却和神祗没有任何交集 便要借国师之口来传达。里面孰真孰假不必论证 中原人敬鬼神 敬则生惧怕 这正是统治者需要的。现在到了江山易主的当口 大历的朝堂渴望新鲜血液激活头脑。当今圣上的五个皇子和雄踞关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 谁能得国师相助 谁的一只脚就踏上了御座 稍加努力 君临天下指日可待。这样敏感的身份 国师要独善其身不容易 所以他才会在神宫内外布阵 常年闭关不见外客。

莲灯有很多方面不通 经历一次大难 就像莲蓬被堵上了眼儿 什么都是“只差一点”。但偶尔也有神思清明的时候 比方她连中原的五谷都分不清 政治方面却有她独到的见解 也许全得益于有个百里济那样的父亲吧!

“你为什么一心想见国师?难道要请国师为你算姻缘么”昙奴奇异地问转转 “就算国师能知过去未来 也没有沦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这种要求试试 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转转摸了下鬓角 把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 别过脸道:“反正都要离开这里了 扔出去正好。”稍后又挪了挪位置 低声道 “看姻缘是次要的 我们龟兹也有法师 替我看过面相 说我将来大富大贵 少说活到九十八。要是没有好郎君 能这样长寿?我是希望国师替莲灯算算 什么时候能想起以前的事 什么时候能完成心愿。”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大概就像半傻一样。不过莲灯心态不错 “我无所谓 就算想起来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愤怒就沉不住气 办事容易出错 现在这样很好 我能心平气和地部署 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会鲁莽。我有一双手 有一柄刀 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够了。”说完看了眼更漏 “快到未时了 赶在宵禁前入城 应该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把一张叠得很平整的飞钱扔给昙奴 “去钱庄碰碰运气 也许还来得及兑现。”

到了外面一应都需要花钱 转转去北里活动也需要开销。这飞钱是当初从粟特商队劫来的 西域离长安有段路程 报官后处理起来也不那么及时 说不定还能用。

昙奴把单子掖进袖笼里 “我听说少陵原有家阴阳客栈 那里能接黑市买卖。你替人办事 别人付你酬劳 只是风险大 但来钱很快。”

那种地方无非是人命交易 不到走投无路时 不考虑走这条路。她抿唇笑了笑 “王阿菩给我取名叫莲灯 我不忍心让他太失望。这件事出去后再说 这里是神宫 别玷污了圣地。”说罢起身到廊下 撑起黄栌伞眺望连绵的宫殿 喃喃道 “铙钹声小了 我去找长史探探情况。”

她一个人走了 转转跳起来要跟出去 被昙奴一把拽了回来 “我从不信命数 小时候有人说我活不过七岁 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住琥珀坞 莲灯住琳琅界?因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 我们不是。”

中原人的确讲究亲疏 转转听后灰心丧气。趴着窗棂往外看 雪下得很密 莲灯过了木桥就不见踪影了。

太上神宫说不上是按照哪种范本建造的 似乎佛与道并行 有种奇怪的庄严感。莲灯迈出界口尽可能傍着廊沿走 怕不小心误入了什么阵法 弄得难以脱身。

从琳琅界到神宫中枢有一段路 雪太大 坠在伞面上沙沙作响 不多久堆积起来 微微一抖 成块地跌落在石板路上。渐渐行至一所殿宇前 殿门森然洞开 台基筑得很高 合围粗的赤柱林立 地上不知铺的什么砖 一块一块打磨得极其光亮 乍一看 生出波光潋滟的错觉。她四下张望 看见那条架在半空中的长廊 再往前是上午走过的竹园。只是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不知先前侍立的都到哪里去了。

她犹豫了下 到台阶前熄了伞 正要举步 空旷的天街两腋凭空出现很多侲子 一样的穿戴一样的身量 列着队低着头 从她身旁走过。

这个阵仗有些惊人 她被夹在两队之间 更奇怪的是这群人有无穷多 永远走不完似的。她呆呆站着 才明白这地方是不能轻易来的 没人引领 到底出问题了。

卢庆说入了阵很难再出来 听上去十分玄妙。她将信将疑 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才发现前面的一切都不见了 没有长廊也没有竹园 回身看 连那所宫殿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莽莽的天地 还有那些穿着白衣红裳 行动像傀儡一样的侲子。

她站定了 有点迷茫。前后移动不行 要不要试试往上蹿?她跳起来 用了很大的力气高高纵起 可是她在哪里 侲子就在哪里 仿佛是被关进了一个匣子 高墙虽然看不到 但真实存在。于是落地后再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了 撑开伞架在肩头 安然等着别人来解救她。

殿前台阶上的人看了很久 扬声笑道:“我以为她会惊慌失措 没想到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当初你被困在阵中可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你急得满头大汗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卢庆冷着脸 漠然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那时是六月里 天热得厉害 春官连看了两个时辰。所以我后来一直很敬佩春官 做一件事 就要做得彻底。”

放舟原本笑得很开怀 被卢庆绵里藏针地扎了一下 便不好意思继续了。他这个人 有时的确不那么厚道 明明举手之劳 偏喜欢兜个大圈子。照品阶来说 卢庆虽然是内宦 但出任神宫长史 无论如何是从三品的职务 比他这七品显贵得多。他却不买他的帐 朝中法度严明 神宫里也有自己的章程。宫门一关 还是司天监说了算。

当然他并不当真那么恶劣 彼此熟悉了 还是可以融洽相处的。

他调过视线睨那身影 蹀躞带束出了蜂腰 她穿着胡服 有种英姿飒爽的味道。从他的视角看 天街空旷 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站着。但在她眼里 那些幻像一刻也没有停止 因此一动不如一静 懒得浪费力气。十五六岁的女郎有这份从容 倒也难得。

他抱胸而立 斟酌要不要去搭救她时 殿里传出一记尖锐的竹哨声 穿云破雾直击天街上方。他眯眼看 看到结界破溃时镜面般的一漾 阵法被解开了。卢庆立刻提着袍角下去迎她 不住安抚“娘子受惊了”。她倒没什么表示 对他揖手致谢 脸上连半点惊恐都没留下。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不知究竟该说她大胆还是麻木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目的明确 攻击性也很强。他勾了勾唇角 转身回殿内 看着卢庆引她从他面前走过。她低声说:“我来求见国师 但不知眼下方不方便。”

卢庆道:“座上适才还问起娘子 请娘子稍候片刻 我进去为娘子通传。”

她的眉心舒展开 敛袖向卢庆道谢 然后像个泥塑木雕 直愣愣站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放舟为了引她注目 有意清清嗓子 她这才转过头来 欠身叫了声春官。

他笑得相当坦荡 仿佛刚才那个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人同他毫不相干。待要上前搭讪 卢庆掖着两手从后殿出来 和声道:“座上有请 娘子随我来吧。”

莲灯跟他入内 发现这里的殿宇没有前后之分 同样朱红的抱柱和莲花金砖 不过一边面北 一边朝南。但愈是深幽 愈是阴戚。四周寂静无声 宽阔的落地罩顶上悬挂半透明的绡纱 殿门上突然吹进一阵风 满殿的帷幔鼓胀飞扬起来 霎时弥漫起无依无靠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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