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妆听了 唇角微微捺了下 宜男桥巷 光听这个巷名 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

易家太夫人看重男孩 曾因阿娘生的是女孩 对阿娘诸多刁难 后来爹爹干脆将妻女带到陕州 阿娘才过上自在的日子。如今爹爹过世了 这位祖母嘴上常说明妆是三郎唯一的血脉 但对这个孙女 并不见得有多亲厚。现在忽然惦记起她来 反倒让人惶恐 大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明妆顺着商妈妈的视线朝前厅望了眼 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紫磨金对襟褙子的妇人 正堆着笑脸冲她笑。明妆认得 她是长房的罗大娘子 按辈分 自己应当管她叫大伯母。

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但既然来了 总要应付应付。明妆硬着头皮过去 还没到跟前 罗氏那条单寒的喉咙就憋出了温存语调 和善地牵起她的手摩挲 笑着问:“这么冷的天 小娘子上外头赏雪去了?”

明妆腼腆笑了笑 “大伯母进去坐吧。”

罗氏说好 牵着她的手并未放开 相携在榻上坐了下来。待要张口 忽然听见明妆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这么一来 到了嘴边的话 又给堵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受寒了吗?”罗氏关切地问 忙接了女使送来的茶水放到她面前 “快润润嗓子。”

明妆呷了一口 颧骨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血潮 压着胸口说:“在大伯母面前失礼了 大伯母千万别怪罪。”

罗氏说哪里 满脸的怅惘之情 “你呀 就是和我们太见外了 按说你是我们易家的孩子 一家子骨肉 还计较这个?”看她终于缓和了 方道明来意 郑重地偏过身子说 “今日冬至 又逢大雪 老太太在家挂念小娘子 说怕你冷着 怕你想爹娘 因此吩咐我亲自过来 接小娘子回去住两日。”

当家的主母 就算跨了府 也很有掌家的习惯 转头吩咐商妈妈:“快去给小娘子收拾收拾 趁着天还早出内城 到家正赶上暮食。”

商妈妈没应声 看了明妆一眼 这一看 明妆的咳嗽瘾儿又上来了 直着嗓子 咳得几乎打噎。

“哎哟!”罗氏见状 起身来给她拍背 忧心忡忡地说 “咳成这样 别把嗓子咳坏了……可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吗?我就说了 年轻姑娘怎么好自己当家呢 还是要在长辈身边才好。”

这是易家上下长久以来的想法 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 把持着这么大的家业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商妈妈不动声色上来替了手 笑着说:“大娘子坐吧 回头一定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小娘子瞧瞧。”

罗氏只好坐回锦垫上 抚了抚膝上褶皱道:“般般 咱们是至亲骨肉 大伯母也是为你着想。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实在心疼得紧 加之老太太又时常念叨你 莫如搬进园子里去吧 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实在不止提过一回了 好话歹话说尽 可惜这小丫头就是不松口。

明妆呢 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 如今爹爹这一房成了绝户 这么大的家业 无论如何该落进那些至亲的手里。

好在自己耳根子不软 从来没有答应搬到宜男桥巷去 否则出去容易回来难 前脚走 后脚这园子就成了人家的产业了。

她也不得罪人 还是一副纯良模样 笑得眉眼弯弯 说:“多谢大伯母关爱 我在这宅子里住惯了 换个地方 夜里睡不着觉。原本这么大的雪 大伯母特地来接我 我该随大伯母过去 给祖母请安的 可是我……我今天吹了冷风 像是要发热了……”说着又咳了两声 “要是到了祖母身边 把病气过给祖母 那可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去了 等天晴了 我的毛病好了 再过府看望祖母 今日就请大伯母替我给祖母带个好吧。”

罗氏听了 微微扯动了下嘴角 其实早就料到了 这回无非是白跑一趟。

这丫头的脾气随了她那个油盐不进的爹爹 她爹爹死了可以不入祖坟 教出来的孩子也一样 想让她离开这个园子 比登天还难。

牛不喝水强摁头 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罗氏只得长叹了口气 “那真是不巧了……小娘子身上既然不好 还是养病要紧 今日不去就不去了 等我和老太太回一声 老太太能体谅的。”

明妆掩嘴又清了清嗓子 “多谢大伯母 到时候我再向祖母赔罪。”

罗氏点点头 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 忽然想起什么 回身道:“有个趣事忘了同你说了 你二婶婶娘家的嫂子 前日来家里给你说媒 说她家二郎还未娶亲 想和咱们亲上加亲 老太太当即就回绝了。那个曹二郎 不学无术得很 整日流连勾栏瓦肆 咱们好好的姑娘 岂能跳那个火坑!”说罢见她呆怔 复又一笑 扬了扬帕子说 “好了 我回去了 你留步吧 不必相送。”便带着两个贴身婆子 打着伞往大门上去了。

明妆看着罗氏背影走远 有点泄气 及笄后就有这点不好 可以让那些长辈们在婚事上动脑筋了 实在麻烦。

她身边的人也对易家那些族亲的算盘心知肚明 午盏悄声嘀咕:“自小没尽什么心 现在又来做主小娘子的婚事!”

商妈妈摇头 “将来难免要坏事。”不平归不平 眼下要紧的是小娘子 忙又来问 “怎么忽然咳嗽起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果真着凉了吗?”

明妆咧嘴笑了笑 说没有 “我装的。”

烹霜实在对她刚才的表现五体投地 “小娘子装咳嗽的本事 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那是自然 人总要有一技傍身 才能应付突发的变故。现在能敷衍一时是一时 太夫人那么惜命的人 罗氏要是硬把她带回去 反倒会招太夫人责怪。

小小的年纪 看似荒唐胡闹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商妈妈松了口气 浮起一点笑意 伸手招了招 “不是说脚冷吗 快回房换鞋吧。”

穿过前后相连的木柞长廊 直入明妆的小院 这院子玲珑雅致 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彤霞晓露。雪天的彤霞晓露尤为幽静 檐下成排的竹帘错落卷起 只余佛头青的回龙须穗子悬挂着 随风摇曳。

屋里的温炉正暖 煎雪也预备好了热水 商妈妈扶她坐下 替她脱了脚上绣鞋 一摸之下果真脚尖都湿了。

“又去踩雪了?”商妈妈无可奈何 “说了好几回了 寒气入了脚心 要闹肚子疼的 小娘子总是不听!”

明妆忙说没有 “酒楼外面有雪 登车前走了两丈远 鞋就湿了……不信你问午盏。”

午盏“啊”了声 接到小娘子的眼风 不好不替她打掩护 只得含含糊糊说是 “雪下得好大 潘楼的过卖来不及铲 全堆起来了……”

她们一唱一和 商妈妈也不去认真计较 褪下了潮湿的足衣 见那细嫩的脚趾都泛青了 忙搓一搓 活络一下筋骨 再泡进温水里。

脚上一暖和 浑身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 明妆舒坦地闭上了眼睛 十根脚趾在水里快活地扭动。

商妈妈掬了水 替她擦洗脚踝 一面说:“罗大娘子顶风冒雪过来 恐怕不单接小娘子过府那么简单。她临走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外乎表明太夫人很爱重你这孙女 不会胡乱将你许给别人 让你将来放心听他们的安排。”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 惆怅道 “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这份产业 不知招来多少人眼红 要是小娘子有个兄弟 也不至于这样艰难。今日是搪塞过去了 倘或过两天又来 那该怎么办?”

明妆倒并不担心 慢吞吞说:“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 又能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权威的易家长辈呢。商妈妈看看眼前这涉世未深的孩子 从小是捧在爹娘手心里长大的 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 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纵是看清了 明白了 失去了恃怙就没了撑腰的 将来又如何应付那些老奸巨猾。

想来想去 就是易家人办事不地道。

“早前大娘子病故 小娘子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不来照应 是怕朝廷还要追郎主的责 怕这郡公府早晚留不住 拿小娘子当烫手的山芋。现如今三年太平无事 眼看风头过去了 他们就来打主意 想接回小娘子 顺理成章分了这院子。”商妈妈接过煎雪递来的巾帕 把明妆的双脚抱进怀里 一面擦拭一面叮嘱 “小娘子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千万别听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

明妆说:“妈妈放心吧 我不会离开易园的。头几回去宜男桥巷 连喝一盏茶都让我浑身不自在 祖母也不爱拿正眼看我 难道我长得不如她的意吗?”

商妈妈说哪里 含笑打量她 “我们小娘子的样貌 比易家另几位姑娘可强多了 易老夫人看不上 除非她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明妆还是小孩子心性 喜欢听人夸她漂亮 一但高兴起来 那眉眼便愈发美妙温软了。

反正自家的小娘子啊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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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觉得好 实在是放在女孩儿堆里 也明亮扎眼。可惜骨肉缘浅 有几分遗憾 但这里不足那里补上 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经营产业 这也算老天爷厚待她 让她能够自保 能够安稳地存于世间吧。

一切收拾停当 喝上一盏熟水 换了轻盈干爽的衣裳 明妆照旧挪到书案前看账。

府里有管事的账房 那是用来出面办事的 毕竟没出阁的姑娘过问市井交易 不受人信任 因此对外说家中铺子和田庄收成 全由管事代为经营。明妆做买卖 也确实很有想法 办过了车轿行 近来打算再办个香水行。

所谓的香水行 就是香汤沐浴的澡堂 要区别于一般只提供热水和胰子的民家浴室 用上好的香料和器具 再准备几个手法独到的揩背人 专事服务城中达官贵人。

当然要开一间买卖行 万事不能一蹴而就 方方面面都得有设想。为了这个 明妆已经筹谋了好久 单经费概算 就写了十几张纸。

小娘子在里间忙 午盏让厨娘做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笋蕨馄饨 待端进来时 发现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桌前温炉烧得热烈 书案下小娘子的十二破裙撩到了膝头 脚上软鞋也蹬了 那莹洁可爱的脚趾覆上浅红的春冰 像桃花瓣上凝结的露水般盈盈。

午盏抿唇笑了笑 重又退出来 让小女使把馄饨撤下去 自己在门前侍立着 看天顶飞雪从屋檐纷扬坠下 很快假山被层层堆叠 装饰了棱角 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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