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远处有座洁净整齐的农家小院 其中一侧用竹篱笆围起了几只肥母鸡 它们边咯咯咯边来回踱步 看起来有股子“劳动最光荣”的骄傲劲。

毕竟家中小主人霍善吃的蛋全仰赖它们供应。

另一侧有口大大的石井 井旁坐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 约莫也是三十五六岁 一身方士打扮。

此人正是霍善的师父李长生。

他正专心致意做着雕刻活 刻刀在他手里灵活飞动 那刀分明又轻又薄 由他使来却有着削铁如泥般的锋利。数不清的碎屑雪花似地散开 精巧的图纹渐渐随之显现。

这是李长生最近刚接的新活:给新丰县一富豪的老母亲做墓砖砖模。

汉兴八十余年 至少有七十年是覆笼在黄老之学影响下的。

须知他们的高祖皇帝可是个能在儒冠上撒尿的狠人 他打下大汉江山后虽然起用了一批儒士 但也仅限于起用。

接下来几任帝王都十分推崇老子的“无为而治” 希望天下黔首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学《老子》的人得意洋洋数十年 压得儒士们抬不起头来 有什么想法都只能憋着。

近些年倒是有了些许变化 主要是刘彻继位后儒士之中竟憋出了一个董仲舒。

董仲舒这家伙通读百家之学 精挑细选地把有用的东西都揉吧揉吧编进自己书里 然后给刘彻上书提出“罢黜百家”的建议。

刘彻一看董仲舒的说法 又是什么学术上的大一统、又是什么天人感应 处处都搔到了他痒处 欣然把这个建议推广开去。

当然 这并不妨碍刘彻继续寻仙问道、迷信方士。

矛盾吗?不矛盾。

你看董仲舒提了天人感应的说法 说明儒家也认为人间之外别有天 那他想上天成仙有什么不对?

连当皇帝的都如此坚定升天之说 寻常人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活着的时候有钱有权、格外幸福的那批人 他们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人死之后可以升天为仙。

这一点充分体现在汉代人的墓葬文化上:他们用来砌墓室的墓砖都印有各式各样的导引图 深信这些与成仙相关的图纹能够指引逝者羽化成仙。

皇帝和许多达官贵人更是在生前便开始修筑自己的陵墓。儿孙给自己修陵墓 哪里有自己亲自盯着来得尽心?

比如当今陛下刘彻的茂陵目前已经动工二十多年了。

足见时人对死后之事是多么重视。

既然大伙都信这一套 李长生这个方士想混口饭吃可太简单了。

比如他正在雕刻的砖模便是门不错的营生。

墓砖都是先做好砖胚 再把砖模往上一摁 各具花样的砖头便成型了。

李长生做的砖模又更为特别 都是依据逝者的家庭情况、个人经历、临终心愿等等为对方量身定制一套升天导引图纹。

只不过这种独一份的东西么 价格总是贵一些的。他一年只需要接上一两次活 就可以养活自己和两个徒弟。

李长生正埋头地忙活着 忽听院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一听就知道是霍善回来了。

人相处久了是可以认出对方足音的 霍善这小子从学走那会儿起就特别好动 一天到晚跑来跑去 走起路来还特别用力 每一脚都踩得啪啪响 一个月就能把鞋子穿坏。

李长生放下手头做到一半的砖模 汲了些井水洗净手。他才刚拿起旁边的巾子把手擦干 就瞧见霍善径直从外头蹦了进来 边朝他跑来边嚷道:“师父 师父 有客人来啦!”

李长生无奈地叮嘱道:“走慢点 小心摔着了。”他说完抬眼往门口一看 神色微讶。

霍善看看李长生 又转头看看东方朔 哒哒哒地凑到李长生近前问:“是您认得的人吗?不是坏人吧?”

东方朔:“………”

你小子说这种话能不能小声点?

霍善一点都不怕被东方朔听到 男子汉大丈夫从不背后说人小话 合该当面大声讲!

李长生抬手摸了摸霍善圆溜溜的脑袋 笑着说道:“这是我的好友东方朔 你去叫易知多备些吃食 今儿要招待客人。”

东方朔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来找你蹭吃蹭喝准没错。”

霍善又哒哒哒地跑去后院给易知传话。

易知是个哑巴 父母去世以后为兄嫂所不容 不仅不给他吃饱 还变着法儿折磨他。

有次霍善意外撞见了易知挨打 非得让李长生把人给带回家。

李长生抵不过他的央求 只得与那户人家商量着把易知带了回来。

易知本来没正经名字 “易知”二字还是去年李长生给他起的。霍善仗着别人不能说话 对着易知一口一个“师弟”地喊 非说是他先进的师门 所以他是师兄 易知是师弟!

别说易知是哑巴反驳不了了 就算他不是哑巴也不打算反驳。

每次霍善喊他师弟他回应得很快。

自从正式拜入师门后 易知便自觉地肩负起劈柴挑水烧火这些杂活。

易知年纪小 身板还不算太结实 脾气却格外倔 李长生不让他干他也非要干 仿佛不干点活就对不起自己吃下的饭似的。

李长生知晓他这种性格是从前那些经历逼出来的 便也没再多劝。

霍善一鼓作气跑到后院 把李长生的话告诉正在劈柴的易知。

易知今年也才十二三岁 皮肤和霍善一比黑得像木炭 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还有许多旧伤。

难看得很。

可霍善从来不在乎他长什么样。

瞧见易知劈柴劈得一身汗后他还放下左手的鞠球 大方地打开自己的竹节水壶招呼易知喝点水再忙活。

易知接过竹节水壶 但没有喝里头的水 而是准备一会帮霍善洗干净再装满水备用。

霍善哪里知道易知的心思 他把水壶递出去后便又哒哒哒地往外跑 径直跑回李长生身边。他学着他们的样子盘腿闲坐 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李长生正在问东方朔怎么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东方朔把手往脑袋后面一枕 悠闲自在地靠到了背后的井沿上 优哉游哉地仰头看着澄碧如洗的天穹。

他慢悠悠回道:“还能为什么 被罢官了呗。”

李长生不满东方朔的含糊其辞 皱着眉继续追问:“怎么被罢官了?”

见李长生非要追根究底 东方朔只得实话实说:“我在宫里撒了泡尿 没撒对地方……”

李长生:?????

霍善听到东方朔这等离奇的经历 也忍不住悄悄转过头往东方朔身上打量。

这家伙是怎么撒的尿?

居然把自己从官身给撒成庶人了!

东方朔本就是那种好戏谑的性格 见师徒俩都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 不由乐得哈哈大笑:“我真没骗你们 就是撒了泡尿。”

至于撒在什么地方会直接贬为庶人 那肯定是……撒到了大殿里。

这事儿要是没旁人知晓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惜他被言官盯上了。

那些言官早就看不惯他经常凭着一张嘴升官受赏 逮着他这么大的把柄自然纷纷进入了疯狂弹劾状态。

结果很明显——

他的官职被一捋到底 现在成庶民了!

李长生满脸无奈地道:“碰上这种事 你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开怀?”

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丢官理由。

东方朔道:“这有什么 正好休息几年。”

他是在御前露了脸的人 刘彻也没有赶他回乡 而是命他在长安待诏 可见他日后应当还有机会复官。

李长生还是愁眉紧锁 仿佛丢了官的是他自己。

东方朔见好友如此情态 自然知晓好友是在为自己担心。他反过来宽慰李长生:“如今朝中诸事纷乱 我这也是暂避锋芒。”

李长生正欲说什么 余光扫见霍善正支棱着两只耳朵在旁听。

李长生先把霍善告诫了一番:“今日我与你东方叔父所说之事 你一句都不要往外说 记住了吗?”

都说知子莫若父 李长生手把手将霍善带到这么大 不是亲父胜似亲父 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情?不叮嘱他一句 他等会就去外头跟人讲了。

霍善大失所望。

撒尿丢官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鲜事竟不能和别人分享!

可是李长生都发话了 霍善也只能乖乖答应下来:“记住了。”

东方朔道:“孩子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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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这么严厉。”他又把手枕回了脑袋后面 随口与李长生继续刚才的话题 “记得当初扩建上林苑的事吗?”

李长生当然记得 点了点头。

霍善却听得一头雾水 不知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于是他把脑袋凑到东方朔面前追问:“什么事?”

见他好奇心这么旺盛 东方朔便给他讲了当初的事。

那时候当今陛下刚登基没几年 特别喜欢微服出行。后来陛下嫌弃几个行宫都离得太远 来回奔波非常辛苦 便打算广征土地扩建上林苑 圈起一大片田野和山林供自己游猎取乐。

东方朔正好在旁 忍不住好生劝说了一番 认为这事儿劳民伤财不该干。

结果么 刘彻给他升了官 还赏赐了黄金百斤。

霍善睁圆了眼。

黄金百斤 那得花多久!

“这不是很好吗?”霍善不解地追问。

东方朔道:“是很好 可惜陛下一转头便命人着手扩建上林苑去了。”

这就是当今陛下刘彻。

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想做的事没有人劝得住。他觉得自己还非常年轻 兴许还会一直年轻下去(如果他求仙问道成功的话)。

若不是前几年淮南王等人叛乱 他可能不会那么快立太子。

眼下太子虽立 可根本没人知道陛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的不提 光是去年将军李广自杀以及今年丞相李蔡自杀这两桩大事 就足以让东方朔窥见长安城里的暗潮涌动——

既然官都丢了 他还是先当几年闲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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