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掌柜,这是我的家事,莫要再置喙。”

身量尚未长成的少女站直了身子,拢了拢衣襟,眉眼疏离,眸光泛冷。

“这——”

掌柜的正要说什么,便见侍卫抬手作请,俨然一副赶人的架势了。

“谭七,你也出去。”谭江月偏头对身后人道,而后压低了声音道,“再取一些热水来,还有……”

寒风呜呜地灌进马厩里,少女的声音却轻细温软,呼出的白气朦朦胧胧遮住她眉眼。

男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发着高热,强打起精神来,想要听清谭江月的话,声音却断断续续一时远一时近。

男孩的眼里,月色浸得少女轮廓温柔。

掌柜与谭七出去之后,谭江月看着穆渊,目光一点点柔和下来,“年年,你莫怕我,我是你姐姐。”

穆渊眼睫垂下来,没有搭理谭江月。

“姐姐知道这枚玉佩不是你……偷来的,因为它本就是你的。”谭江月垂眼看着男孩。

男孩没有丝毫反应。

“……我还知道,那是一枚勾玉。”谭江月说着,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是一尾模样灵动的鲤鱼,在月色下清透如水,“你瞧,我的玉佩头在下、尾在上。你那枚可是头在上、尾在下?我们这两枚玉佩是能拼在一起的。”

谭江月蹲下身来,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摸摸小男孩的头,“年年忘了姐姐吗?”

却被他身子一侧避开了,因着高烧,动作幅度并不大,但态度已经很明显。

谭江月心中微苦,她有些想不明白,当年失散时江年也有五岁了,哪怕如今不记得她的模样,也该记得自己有个姐姐才对,为何他连抬眼仔细辨认她也不肯。

于是收回手,不再贸然接近他,只轻声道,“年年,你看看我呀,姐姐只是长高了,年年多看几眼一定想得起来啊。”

她抱着膝盖看他,喉咙渐渐哽住,“外面这么冷,姐姐想带你回家……”

上辈子,谭江月每每摇着娘亲的胳膊问弟弟的下落,总是一句杳无音信,问得多了,娘亲目光哀戚地看着她,提醒她,年年是在冬天走失的。

西北的冬天又这样冷。

尤其她十二岁这年,大雪连下了三个月,哪怕是繁华的陇西郡,也到了“路有冻死骨”的地步。

于是十二岁之后,谭府不再寻找江年的下落。

好像就这样默认了,放弃了,放弃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谭家人很快将此事翻篇儿,就连娘亲也不再提,唯有她始终耿耿于怀。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谭江月心里头百般滋味,眼眶红了,鼻尖也红了,仿佛雪堆映晚霞,在简陋的马厩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美丽。

若是旁人,早已不忍了,这男孩却视若无睹,兀自半阖着眼。

随即是半晌静默,而后寂然中响起窸窣声响。

窸窸簌簌,很轻很柔,像是指尖划过缎面的摩擦声。

男孩冷淡地抬眼瞥去,却陡然怔住。

只见她立在月色中,纤细的指尖解了披风,剥开衣襟,露出一片雪白颈项与肩头来,在寒冬里越发白得耀眼。

“年年,你还记得这个吗?”谭江月微微倾身,轻抚肩上米粒大小的印子,眼里带着追忆,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是很违和的,偏偏她眼里的情感那样真挚,仿佛口中诉说的岁月当真藏匿在很久很久以前,隔着一辈子那样漫长的时光。

“这是年年咬的,咬得那样重,总该记得吧?”

男孩却烫到一般移开目光。

谭江月浑然未觉,思绪回到画面模糊的童年时代,“那时年年玩心重,爹爹要是拘着你写字,是要边写边掉金豆豆的,末了晚上还爬进我被窝里说着如何如何讨厌写字、讨厌爹爹。可爹爹走的那天,年年又比谁都哭得厉害,谁也劝不住。”

“还把舌头也咬破了,那时我吓得去扳你的嘴,你怎么也不肯松口。”末了两个小小的孩子相拥大哭,江年难以自控地埋在姐姐怀里,还咬了她一口,五岁的年纪还不知轻重,给谭江月留下两个米粒大小的门牙印。

江年哭晕过去后,足足病了半个月之久,大夫说险些就去了。

“待你醒来知晓了这个牙印,不是愧疚得很么?听说留疤之后容易遭夫家嫌弃,还拍着胸口说要好好读书做大官,以后养姐姐一辈子。”谭江月自胸口里溢出一声笑来,眼里也浸了笑意,“年年,这些可还记得?”

她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期盼。

穆渊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指尖碰了碰怀里坚硬的玉佩,心里忽地对这枚玉佩的原主人——那个叫江年的人生出几分羡慕。

落到那样的贼窝里,想必早已不在人世,可他至少有人牵挂。

谭江月已然拢好了衣襟,末了却不披上披风,而是将披风一展,盖在男孩身上。

穆渊动了动身子,到底没有将披风扯开。默许了。

谭江月心中暗喜,这是男孩态度软化的征兆。

“年年,跟姐姐回家,可好?”谭江月趁热打铁。

穆渊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眼皮却越发沉重,目光也有些涣散起来,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这时谭七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小盆热水,一只空碗,以及一碗排骨萝卜汤。

谭江月起身,用空碗在盆里舀了一碗热水,轻轻搁在男孩面前,很近的距离,他一伸手便能够到。

男孩嘴唇干涸,两颊绯红,却迟迟没有动作。

谭江月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红眨没了,伸手端着碗,小心翼翼凑过去,“年年,喝点水。”

还道他是没了力气要人喂,下一瞬便被男孩拦住了碗,接过,垂眸看着碗里的水,看了好一会儿。

男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谭江月这才注意到他生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眼睫很长。

小时候的江年也是很漂亮的,乌溜溜的眼睛,圆乎乎的一团,浑身都是奶香,胳膊生得像藕节,手背上一个一个清晰的窝窝。

谭江月想起以前,嘴角浅浅勾起。

穆渊微微抬眸,暗沉沉的目光落到那抹笑上,不再思考该不该接受少女的好意,扣住碗沿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而后端到唇边,喝了一口。

是白水,温热的。

很久没有干净水喝了,简单的井水也品出了几分甘甜。

男孩喉咙轻滚,忽地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两三下便见了底。

他真的太渴了。

发着烧的身子仿佛要把浑身的水分都烧干。

一旦不再克制,身体便像是□□控了一般,只想喝水,不停地喝水。

“还要吗年年?”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碗搁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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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江月读懂了他的动作,起身再次舀了一碗水。

男孩又喝,谭江月又舀。

他喝水的模样安静乖巧,谭江月看得目光柔软。

三碗下去,谭江月摇头道,“不能再喝了,对身子不好。”

而后放了碗,将那盆浅了许多的水端下来,男孩见状,伸手便要端了这盆水喝。

本是有些好笑的,谭江月却只觉得心酸怜惜,“这盆水不是用来喝的,是给你净手的。来,洗一洗吧?”

男孩便将手浸入水中,慢吞吞地搓了搓,脏污的手指洗得干净了,能看出原本白净纤细的模样。

谭江月起身将那碗排骨汤端来,还热乎乎的冒着肉香,香味犹如实质,勾得男孩抬了头。

原本并不稀罕的食物,如今宛若珍馐美馔。

谭江月递了竹箸给他,不遗余力地劝说,“年年,你要是跟了姐姐回家,每天都有水喝,有肉吃,还可以泡热水澡。”像是在配合她的说法,谭江月手里那碗排骨汤十分努力地散发出肉香,醇厚又温暖。

男孩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抬眼看着谭江月,目光聚焦在她面上。

他的脸很小,颊上也没什么肉,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瘦弱,简直不像个十二岁的男孩。

谭江月呼吸微滞,在男孩带了几分审视与衡量的目光里动也不敢动,像是怕惊了他,良久,才轻轻勾起一个温柔和善的笑。

男孩没看多久,便重新垂下眼睫。

伸手夹了一块肉,一口咬住。

谭江月眼神柔柔的,嘴角笑容也甜,“年年别急,家里好吃的还多,记得胡厨娘吗,她也在太守府,以前你最爱她做的八宝鸭,尤其爱脆皮上浇的酱汁,你从小喜甜,酸中要带甜,辣中要带甜,等回去之后就叫胡厨娘做些甜味的糕点,你想吃什么?是桂花糕红豆酥冰乳酪,还是海棠糕樱桃煎松鼠鱼金丝如意卷……”

话没说完,一阵咕噜咕噜声音响起来,男孩捂了捂腹部,微微低下头。

好似有些赧然。

其实很想瞪她一眼。

谭江月微微翘起嘴角,静静看着他,只觉得他虽然浑身脏污,却说不出的可爱。吃东西的模样很专注,长长的眼睫覆在眼下,哪怕再饿,也吃得慢条斯理,许是错觉,谭江月竟觉得他狼狈中也透着股优雅。

而后心里暗暗记下:弟弟现在喜欢吃排骨了。

只是男孩吃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仿佛提不起精神来。

“嗒——”男孩手中的竹筷与骨头一并掉到地上,人也颓然靠在干草堆上。

谭江月急忙伸手按住他肩,紧张唤他,“年年,年年?”

“姑娘,先回去。”一旁的谭七俯身将男孩从干草堆里挖出来,来不及拍净他身上的草屑,便疾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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