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方的寒意总是比南方来得早些 尤是今岁 不过金秋十月 穆兮筠便已着了藕粉的夹棉袄子。

她素来怕寒 又自小被母亲养得娇贵 临至那座连牌匾都已不知去了何处的破败院落 不由得蹙眉 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 但转而也不知思及何事 唇角微扬 不快之意顿散 反是愉悦攀上眉眼。

她下颌轻扬 侧目瞅了眼身畔引路的婆子 婆子会意低身 快步上前推开了半开半掩 摇摇欲坠的院门。

入目便是尘灰满布 杂草丛生的庭院 银杏叶随风飘落满地 莫名显出几分寂寥 并不像是有人居住 穆兮筠忍不住又瞥了婆子一眼 婆子似是看出穆兮筠在想什么 咧嘴讨好一笑 “姑娘 人确实还活着 就是……”

婆子顿了顿 抬手往脑袋上一指 “打那孩子没了 这儿便犯了病。如今整日疯疯癫癫的 胡言乱语 吓人的紧 老奴劝姑娘要不还是……”

“哦?”穆兮筠微一抬眉 却是露出几分兴致 “还真疯了 那我便更得亲眼瞧瞧了。”

话毕 快步入了屋。

簇新的绣鞋还未踏过门槛 便有一股浓浓的霉味迎面而来 穆兮筠以手掩鼻 秀眉蹙得紧 好一会儿 才抬首在屋内环顾了一圈 屋内陈设简陋 也不过一床和几副简陋的桌椅 一眼便可望尽。

穆兮筠将视线定在了角落那张床榻上 说是床榻 不如说是由木板搭成的架子。

一着素色麻布衣裳的女子正背对着她坐在床沿 她低着头 紧盯着榻面之上 右手不停地缓慢地抬起放落 还能听见轻柔婉转的低哼声自那厢传来。

就好似那榻上正躺着一个人似的。

穆兮筠身后的两个婢子见状 不由得对视一眼 面色顿白了几分 似有些不寒而栗 而穆兮筠却是面含浅笑 幽步上前 行至那女子背后 探身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嘲讽般扯了扯唇角。

“妹妹。”她低低唤了一声。

女子并未应她 而是继续哼着小曲 哄睡着床上“人”。

穆兮筠也不恼 只又走近几步 下一瞬 陡然伸出手一把抓起床榻上脏兮兮的方枕 随意往地上一扔。

坐在床沿的女子方才有了反应 她尖叫一声 旋即扑跪在地 惊恐地抱起地上的方枕捧在怀里 一张眼窝凹陷 已然瘦得脱了相的脸上露出心疼忧惧的神情 她不住地揉着那方枕一角 口中碎碎道:“岁岁摔疼了是不是 岁岁不哭 不哭 娘揉揉 娘揉揉……”

见得这番场景 穆兮筠唇间笑意浓了几分 随即更是放声大笑起来 少顷 她笑意敛起 再看向地上的女子时 眸中只余无尽的冷意。

“穆兮窈 你就应是这般 这才是我想看到的模样 不然 何解我多年心头之恨!”她瞪着那名为穆兮窈的女子 咬牙切齿 “当初若不是你那狐媚的娘进了门 将爹迷得神魂颠倒 又何止于冷落我和我娘那么多年 眼里心里哪里有我和我娘半分!”

她眼圈发红 也不知是因着伤心痛苦还是极端的愤恨 言至此 她稍缓了一口气 又道 “我本以为 你娘死了 爹不护你了 你当是没那么碍眼了 可谁能想到 你居然还阴差阳错 坏了我的好事。”

穆兮筠像是想到什么 本已稍稍平复的情绪复又激动起来 她抬脚狠狠向穆兮窈肩头踢去 将猝不及防的穆兮窈重重踢倒在地 可即便如此 穆兮窈依然死死抱着怀里的枕头 生怕伤着她的“孩子”。

“你怕是到现在都还以为当初是个意外吧 告诉你也无妨 镇国公府宴客那晚 是我买通的那个蠢笨的婢子听说是穆府的姑娘 就将酒醉的你误当做我给送了过去!”穆兮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都是你 毁了我原本布置好的一切!若没有你 我早就……”

她蓦然止住了声儿 看着仍然双目空洞地哄着怀里“孩子” 丝毫不为所动的穆兮窈 扯了扯唇角 “罢了 你也不必知道那人是谁 不仅你不必知道 他也没必要知晓你的存在……”

穆兮筠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阴毒 面上却是温柔似水的笑靥 “好妹妹 既得你这么想那个孩子 那姐姐帮你一把 送你去见她可好 你去阴间与她团聚 而我则去享我早该享的荣华富贵 岂不是皆大欢喜。”

说罢 她侧首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两个婢子 俩婢子面面相觑 却是迟疑不前 直听得穆兮筠冷冰冰的一句“怎的 等我亲自动手不成” 这才身子一抖 硬着头皮靠近穆兮窈。

其中一个婢子自怀中取出一条白绫 一双手颤得跟筛笠一般 好半天才缠上了穆兮窈纤弱的脖颈。

即使这般 那厢仍是没有丝毫反抗之意 看来是疯得彻底。见得此状 穆兮筠竟是显出几分不快 似觉有些无趣 她抿了抿唇 旋即笑了起来。

“妹妹 左右到了下头 那孩子也会亲口与你说 那不如我提前告诉你 其实……你视如珍宝的 那个叫岁岁的孩子坠井 并非意外……”

听得“岁岁”二字 穆兮窈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骤然闪出几分光亮 片刻后 幽幽抬首看向穆兮筠。

见她有了反应 穆兮筠眉梢微挑 “别误会 我也不是刻意要害她的 只是她拿着那只你缝的布老虎 笑得那般灿烂 我难免心中不虞 毕竟当初让你留下那个孩子 是为了看你痛苦 可你竟那么喜欢那个孩子 我过得不好你又凭什么幸福 所以我一气之下便命人夺了那布老虎丢进井里。谁能想到 她那般愚蠢 为了捡一个布老虎 竟哭着就这样自己跳下去淹死了呢 这能怪得了谁……”

她说得轻描淡写 非但没有丝毫愧意 甚至好似事情与她毫无关系。

穆兮窈的眸色愈发清明起来 眸光剧烈颤动 须臾 她似是明白过来 骤然发出一声锐利的喊叫 发狂般向穆兮筠扑去 却是被那婢子狠狠一勒白绫 旋即被按倒在地。

被剥夺的呼吸令她面色迅速发紫 可她仍是挣扎着死死拽着脖颈上的白绫 对着穆兮筠不住地嘶吼 “是你 原来是你 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 为何不救她 你为何不救她……”

也不知是因着难喘痛苦 还是心如刀割 她双眼猩红 眼泪若断弦般簌簌而下 因着挣扎的气力太大 几乎挣脱了两个婢子的压制 却不想那始终站在一侧的婆子见状上前自背后将她死死按倒在地 彻底制住 动弹不得。

穆兮窈眼看着穆兮筠听着她怒不可遏的嘶吼 笑意清浅 双眸微眯 露出若听见仙乐般享受的神情 旋即缓缓转身 朝屋外而去。

而她只能无用地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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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白绫越勒越紧 声儿也慢慢弱下去 逐渐失去呼吸的她张大嘴 瞪大双眼 就像是搁浅在岸的鱼 痛苦却只能这般见证自己快速失去生气。

眼前逐渐发暗 耳畔婢子和婆子交谈的声儿亦空旷远去 但似乎又浮现出了女童若银铃般的笑声以及一声声稚嫩动听的“娘”。

身体和心内剧烈膨胀的苦痛令穆兮窈在喊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岁岁”后 猛然睁开了双眼。

辜月里 即便是在大晟最南边的掖州 如今这天儿可也属实跟热沾不上关系 可穆兮窈抬手一抹额头 却只感受到手心湿漉漉的一片。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稳了稳因梦魇而仍混乱不堪的心绪 随即在一片黑暗中对着那陌生的房顶愣了神。

片刻后才想起 今日午后 她和岁岁已抵达掖州。

如今正身处定远将军府后院的一处柴房内。

正当穆兮窈失神间 身侧被褥里倏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小脑袋缓缓探了出来。

“娘……”

奶声奶气 睡意惺忪的嗓音若潺潺流水又若明月清风 霎时拂净了穆兮窈内心极度的恐惧不安。

她低下头 唯恐孩子受凉 将被褥拉高了些 柔声问:“可是娘吵醒岁岁了?”

黑暗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 旋即摇了摇头 “娘做噩梦了吗?”

穆兮窈伸手将方才两岁零几个月 瘦弱不已的小姑娘抱进怀里 嗅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奶香气 亦是摇头 “娘没事 安心睡吧 往后一段时日 我们便在此落脚 不必再继续奔波了。”

“娘 我们落脚多久?”

听着这话 穆兮窈面露迷茫 一时语塞 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多久?

她也不知……

前路茫茫 一片迷雾 她不知该向哪儿去 活到现在 她很少替自己做什么决定。

她这一生 自懂事以来 似乎一直被人牵拽着 不由自主 跌跌撞撞地向前。

虽是穆家姑娘 但她非正房所出 她娘不过是她爹后院的一个妾 在她五岁时便因病撒手而去。

她爹宠极了她娘 一度冷落了府中正妻刘氏 引得刘氏心中不满。她娘过世后 她爹便对她愈发淡漠 再无人护她 刘氏虽未光明正大刁难 却是放任女儿穆兮筠三天两头欺辱打压。她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安稳 自小便懂得低眉顺眼 唯她那位姐姐是从 才不至于吃太多苦头。

十三岁 她爹穆致诚因功调任至京城做官 她作为家眷也跟随入了京。

及笄那年 镇国公府设宴 刘氏竟是破天荒令她跟随穆兮筠一道前去 说是借此谋桩好婚事 还能令她爹的仕途受益。

虽知刘氏并非为了她好 可穆兮窈心底也存了一丝希冀 盼着遇到如意郎君 就此摆脱穆家这个令她难以喘息的牢笼。

可她绝想不到 如意郎君不曾遇着 她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入客房休憩 迷迷糊糊间竟被陌生男人夺了身子 失了清白。

翌日天未亮 她慌乱逃窜 却是在半途遇见了穆兮筠的婢女 那一夜荒唐到底没能瞒住。

回到穆府 刘氏得知后 不曾说什么 只面色铁青 说现在唯有一法 便是立刻将她嫁出去 遮掩住那桩丑事。

刘氏寻了媒人上门 亲事很快便定了 穆兮窈身侧的婢子连翘帮着去打听 竟听说刘氏意图将她嫁给京郊一个跛了脚的秀才。

传言很快被证实 刘氏屋内的婆子上门 眉目刻薄地传了刘氏的话 大抵便是让她有些自知之明 尚在闺阁便被不知哪个男人破了身子 这般事情传出去 哪里会有人要她 若要些脸面怕不是该去投井的。

虽刘氏口口声声称这已是最好的安排 但穆兮窈早已得知 那秀才虽遍读圣贤书 看似文雅 实则并非良配 脾性暴躁易怒 先头便有过一个妻子 过门不足一年 就被他隔三差五拳打脚踢 生生折磨死了。

待嫁的日子 穆兮窈整日担惊受怕 可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最终并未嫁给那秀才 因她有孕了。

她本以为刘氏定会令她拿掉孩子 不曾想 刘氏却是将她囚入了京郊的庄子上 只对穆致诚称她身患恶疾 去那处休养。

而正是在庄子上 她生下了女儿岁岁 再后来 岁岁长到三岁 坠井而亡 她亦疯了。同年十月 穆兮筠来了她的院子 用白绫生生勒死了她。

可再醒来时 岁岁仍活着 她回到了大半年前。

穆兮窈本以为她不过做了个长长的噩梦 却不想后来几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竟与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她这才恍然 那不是梦 怕不是她和岁岁的未来 抑或是上苍眷顾 让她重活了一世。

穆兮窈心惊胆颤 唯恐岁岁再遭了穆兮筠毒手 不敢继续留在庄上 在谋划了半个月后 带着岁岁逃出了农庄 直奔掖州而来。

她那姐姐穆兮筠不知道的是 她的确不清楚究竟谁是岁岁的爹 可她并非一点眉目也无 只是当时因着不确定 再加上生性胆怯 又遭了那样的事 始终不敢为外人道。

其实镇国公府宴席次日清晨 她匆忙离开那院子时 在院中瞧见了一人 正往她方才逃出的屋子而去。

那人正是安南侯府的小厮!

要说她为何知晓 因前一日 坐在去往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穆兮筠蓦然掀开车帘不住地往外望 她便也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瞧。

只瞧见一辆宽敞的马车 和两个跟在外头的小厮 其中一个灰衣的便是穆兮窈后来在镇国公府瞧见的那人。

她本也不知这是哪家的车 只听得穆兮筠身侧的婢子激动地对自家主子道“姑娘 安南侯府的” 她方才知晓。

如今 她没有选择 离开庄子 她能来的只有掖州。

她心里明白得紧 她爹帮不了她 若她爹真的有一分在乎她 就不会这么多年放任她在庄上 不闻不问。

能救岁岁和她自己的 唯有她自己!

今日抵达掖州后 她便打听了 听说安南侯府的几个主子几乎整日待在军营 军营重地 她自是难以进入 思来想去 便带着岁岁来了将军府 化名瑶娘 用丧夫寻亲那番说辞让将军府管事动了恻隐之心 允她们母女留了下来。

待在此处 总有一日能见着她想见的人 做出她应当做的决定。

穆兮窈神游许久 才想起要答岁岁的话 然垂首 却听得耳畔响起一道均匀绵长的呼吸 一只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襟 圆圆的脑袋挨着她的胸口。凝视着女儿这一番依恋的姿态 穆兮窈的心顿时软得不像话。

她用脸颊贴着岁岁松软的头发 唇角微扬 心下迷茫犹存 却多了几分坚定。

她不知岁岁的爹究竟是不是安南侯府的人 也仍犹疑是不是该将岁岁交给她爹抚养。

可她明白 她决不能重蹈覆辙。

无论如何 这一次 她都要让她的岁岁好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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