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月把自己的脖子挂到打好结的白绫上 哆哆嗦嗦蹬开脚下的凳子 窒息感逐渐从肺部蔓延 像是有一把大手重重攥着她 要把她身体里的所有生机一并挤出来。

她痛苦、挣扎、在意识模糊之前 像是有人抱住了她的腿把她接了下来。

接着就是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女人们的尖叫 说话声混作一团 有人上前来探了探她的鼻息 语气略带遗憾:“还有气儿。”

接着她就没有意识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屋子里灰突突一片 面前坐了一排黑色的影子。

中间那个影子说把灯点起来 右边那个影子就动了。

姜月知道他们是谁 连忙忍痛爬起来 在床上跪得标 垂下头:“祖母……”

她知道 自己吊死了倒好 衙门会上奏朝廷给她立贞节牌坊 她要是没吊死 今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

其实说起来 姜月出身说坏倒是不坏 虽然没有生在官宦之家 但却是沃东灿州首富姜家的女儿 出生起便没饿着过;但说好也就止步于“饿不着”这三个字了。

这事情坏就坏在她生于灿州。

灿州不宜种植畜牧 地形也不利于聚居 好在位置四通八达 南可出海 北可跨国 因此从前朝开始生成了许多大商贾 专门翻山越岭做几国的生意 到了本朝 灿州男子里十有六七都早早不念书 跟着父亲走南闯北 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他们一去短则三五年 长则十几年才回 杳无音信的也大有人在 他们的妻子无法忍耐漫长的寂寞 大多改嫁 或者与旁人有了首尾。

此类事情太多 闹得人心惶惶 那些有头有脸的商贾们便号召各家教女从严 他们为后辈择妻也更偏好未读过书、未出过门、少言木讷、勤俭顺从的。

后来大家发现这些女子确是安分守己 于是纷纷效仿。

几十年间 “教女从严”的风气在灿州愈演愈烈 到如今已然呈现出一种病态。

姜月今年十一 她只在七岁前见过她爹两面 哥哥一面 她不认得字 数超过十就数不清 卯时起子时睡 睡觉时侧躺屈膝不许动。

每日行程安排简单又枯燥 上午在母亲祖母面前站规矩 下午在自己屋里纺布 晚上刺绣 一日两餐素□□简 甭说出姜府大门了 她就连家里后院池塘有什么鱼都不清楚 唯一走过的路就是从自己的小院到她母亲院子里的路。

唯一“三从四德”倒是倒背如流。

前年她爹带着哥哥外出经商意外身亡 母亲守节吊死 家业就尽数归了堂叔所有 祖母并不想见她 此后她每天唯一一次出院门的机会也失去了。

前日吊死那天 是她和太守之子的订婚之日 太守之子性情残暴 已经打死三任妻子 如今被圈禁三年 整个灿州上下都无人敢与他结亲 不过这不是打紧的 原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听从就是 但她一未满孝期 二来……

她其实从出生起就有个未婚夫 只是前些年被流放陲西了。

如果重新缔结与太守家的亲事 是不孝不贞 她堂嫂说让她不如学母亲 然后比了个吊起的动作。

姜月肉体凡胎 怕死怕痛 其中更怕吊死 因为母亲的忠贞之举是学习的楷模 当立牌坊 所以她与一些年轻的女孩恭敬地瞻仰过母亲的死状——十分痛苦。

但夫有再娶之义 妇无二适之文 夫者天也 天不可逃 夫固不可离也。她若二嫁 行违神祇 天则罚之。她不能违抗祖母的安排 只能一死保全清白。

她正想着 屋里亮起来 姜月颤颤巍巍抬睫窥去——面前的一排影子从右到左分别是她堂嫂刘氏、祖母周氏、堂叔母小周氏。

小周氏是周氏的远房侄女 被周氏做媒 嫁给了姜月的堂叔 两人自然沆瀣一气 即便姜家现在落在姜月堂叔手里 周氏也过得相当滋润。

刘氏则是小周氏的儿媳 听说是外地嫁进来的 与周氏和小周氏关系不算太好 他们说她狐媚 不安分。

此刻周氏和小周氏正狠狠盯着她 尖瘦刻薄的腮让她们看起来像两个夜叉。

姜月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忽然祖母周氏抬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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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掌重重落在她脸上 力气大得很。

姜月被扇倒在床 脸颊飞速隆起 头晕眼花 说不出话。

“小娘养的小娼妇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死也不死干净 不要脸的留在姜家要讨口子吃白饭!”

周氏没读过书 又是家里最年长的老太君 骂起人来肆无忌惮 怎么脏怎么侮辱人怎么来。

堂嫂刘氏惊呼一声 连忙把姜月扶起来 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

小姑娘生得漂亮 十一岁 照着灿州教养女儿的方式 养得娉娉袅袅纤纤弱弱的 白净得像颗剥了壳的荔枝。

眼睛圆圆睫毛长长 水灵柔软 和人对视的时候会害羞地垂下眸子 然后低头含胸 漂亮乖巧性子软 和人说句话都结巴 干净规矩的让人能一看到底。

只是头发还发黄呢 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

说是干净规矩 实则是蠢笨迂腐 人不读书只听些三从四德就会变成这般。这是灿州教养女儿的道理 不读书就不会长刁钻心眼 长辈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不过现在这张和荔枝肉一样透净的脸上高高肿起 红得吓人 看得人心惊肉跳。

祖母周氏抬手还要打她 姜月下意识缩身抱头 怕再挨打。

她低下头时候脖颈处的骨头瘦得凸出 最后一块骨头位置上有一个月牙形的红色胎记。

刘氏连忙拦住道:“可不能再打了 要把人打坏了 还怎么上路?”

周氏那个巴掌顺势就落在了刘氏脸上 连她一起骂:“蠢货 长辈在此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要不是你那么早把她救下来 救也就算了 还大喊大叫把人都引过来 怎么会搅黄了这门婚事。”

原本姜家只要攀上太守府就能更进一步 现在都完了。

士农工商 商为最末 原本姜月是和聂侯爷家里有门亲事 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但青烟没持续几年 聂侯一家子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现在能傍上太守都是祖宗积德。

姜月知道刘氏是帮了自己才挨打的 连忙扑上去抱住她 咬着下唇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请罪:“祖……祖母 都 都是奴奴的 的错 别打 了……”

小周氏见儿媳妇被打 秀美的脸颊红肿 泪光盈盈 发丝都乱了 好像被暴雨打乱的梨花 心里咯噔一下 怕儿子又去跟她撒泼 连忙拦住了周氏 让她消气。

周氏狠狠瞪了她们两个 才没再发作 咬牙切齿道:“你这多嘴的嫂子救了你 又把太守夫人等人引来了 你倒是好造化 没死成 太守夫人心善 将婚事作罢 说你如此贞烈 让我们送你去陲西找你那个死鬼未婚夫。”

也就是说 白养姜月十一年 半点好处没捞着 如何不让人生气?

听到祖母的话 姜月先是一喜 猛地抬起头 意识到不妥后又连忙把头低下。

若是能找到郎君 此生便有依靠了 但她又犹豫 这一路走过去她抛头露面妇德有亏 对方还愿意要她吗?

姜月面露难色 但最终还是叩首 表示自己会尽快启程。

周氏和小周氏冷哼一声 这才离去。

人走了有一会儿后 刘氏拍拍姜月的肩膀。

姜月扭过头看她 见她泪眼朦胧 不知道她哭什么 但姜月也替她难过 连忙上前给她擦眼泪 冰凉的小手轻轻贴着她的脸颊 细声细气唤她:“嫂嫂 别哭。”

刘氏渐渐止住眼泪 轻轻拉起她的手 直视着她真诚道:“好月儿 此番前去 你祖母是打定主意要为难你了 她恨你搅黄了和太守府的亲事 但又碍于太守夫人的面子 不敢在家勒死你 只能送你去陲西。”

聂小郎君就是姜月自幼的那位未婚夫 听说家从行伍 前几代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了 因与姜家祖上有渊源才定下的亲事 后来聂家落败 那位聂小郎君就被流放了。

“你听嫂嫂说 死是不值得的 你性格柔弱 若能找到聂小郎为庇佑最好 若是找不到……活着总比死了强 ”刘氏从胸口掏出一块铜牌 交给姜月 “这是你与聂家定亲的信物 我从你堂兄那儿得来的 聂小郎君是家中幺子 似乎单一个照字 当年流放之处在逐城 我也只能帮到你这些了。”

但在那么大一个逐城找一个姓聂的 名讳还不是太确定的人 犹如大海捞针 刘氏的丈夫毕竟与姜月隔了几房 对她这门亲事了解有限 周氏倒是完完全全知道 但厌弃姜月 更不肯多说。

刘氏劝了又劝 其实她不敢确定 若是真没找见人 姜月这种从小被“三贞九烈”浇灌透了的姑娘是否真能好好活着 但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为她做的一切 若姜月还是死了 只能说人各有命。

刘氏怂恿姜月吊死 又跑去喊来后院女宾 一气哭诉 灿州最爱拿这种女子做表率 大张旗鼓的溢美表诵 太守夫人也不好再继续下去这门婚事 只得褒奖她一番 让姜家送她去寻夫 姜月这才扭转了命运。

姜月再不济也知道刘氏是在全心全意帮她 她连忙下地 冲着刘氏磕了几个头:“多谢嫂嫂好意 只是妇女贞洁 从一而终。奴奴此行必会寻得郎君 若是寻不到 便随他一同去了 也不辜负婚约一场。”

刘氏喟叹 难再劝她什么 只好将她拉起来 抱着 将她的头发全剃了 作难民里的男童打扮 才让她准备好明天上路。

刘氏走后 姜月怀着紧张忐忑的心情 直到子时才有睡意 第二天一早 她带了两身衣服 去拜别周氏和小周氏。

还未进院子 就听到里面鬼哭狼嚎的 有个年轻男人扯着嗓子在里面嚎。

“她打我媳妇儿 她打我媳妇儿啊!她打我媳妇儿就等于打我 娘 啊!娘 哇 我不管 你得让我打回来!”

姜月虽未见其人 却猜测是她那个堂兄又在撒泼。

她堂兄姜祈是灿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不仅是小周氏的老来子还是独子 被惯得无法无天 但也是传闻 碍于男女大防 姜月从未与这位隔房堂兄见过面。

她不敢多想 低眉颔首小步走进去等着安排。

姜祈昨晚见到刘氏泪眼汪汪的回去 就开始满府里的发疯 一身金线绣的衣裳就往地上打滚 还踢了周氏 要扇人家巴掌 小周氏被姜祈搞得焦头烂额 周氏被气晕还没醒 谁都没有心思再理姜月。

过了一会儿 院子里才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 高壮健硕 冲她皮笑肉不笑地呲了下牙 说:“请吧 月娘。老奴姓丁 你可以叫我丁嬷嬷。”

姜月心突突地跳 有些喘不上气 但说不上为什么 乖乖行了个礼 然后低着头上了马车。

没过多久 马车行到街上 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年纪到底太小 渐渐的被车外的热闹所吸引 忘记了那种没由来的心慌。

长这么大 姜月还是头一次出门 她顾及着家中教导 不好拉开帘子看 就将耳朵贴在车窗上 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听得出神入迷 已然十分满足。

马车平稳地出了城 没有走官道 反而是进了林间小路 走了一段儿后 突然停下 姜月一怔 平复的心跳又突突跳起来 有种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 车帘被掀开 丁嬷嬷阴森的脸伸了进来。

“真漂亮的小娘子啊 细皮嫩肉的 ”对方掂了掂手中赶马的鞭子 目光追着她像一条阴毒的蛇湿滑黏腻 语气森然。

姜月不解其意 但是直觉告诉她此人危险 她忍不住抱着包袱往后坐了坐 不敢看对方 声如蚊鸣一般:“对 对不起 您继续赶车吧。”

她猜测自己是哪里让对方不满了 连忙道歉。

母亲之前在时常教导她 要常思己过。为何别人偏偏对你态度不好?为何只有你偏偏惹人讨厌?问题难倒不是出在你身上吗?

姜月因此养成了个爱反思的好习惯。

丁嬷嬷笑着 脸上褶子挤到一起 露出一口比普通人更尖锐的牙 森森开口:“确实该道歉 得罪了太守家的郎君 你早就该知道要付出代价。”

太守夫人宽容 不计较此事 可那位太守公子却不好打发 煮熟的鸭子到嘴飞了 他能乐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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